如純天生就是個慢性子,在娘胎裏時日都比旁人長些,他生出來,百合還怕他腦子憋壞,長大後傻乎乎的,她當娘的不會不疼兒子,可旁人的眼光總是異樣。
好在如純不癡不傻,人雖小,卻很有主意,當初如真與他一樣大時,每天穿啥花色衣裳,百合就能做主,到如純這裏,非得他自個兒挑不可。
他學走路也慢,如真才學會爬就想跑,腳邁出去老遠,上半身還在原地,撲騰一下就往後倒。如純每走一步,總要想一想,皺着眉頭思索下一步咋走,非要走得穩穩當當不可。
他不肯說話,大夫卻說他耳朵嗓子都沒問題,隻是不愛說,百合也隻好當他性子慢,說話也遲。
周王妃心疼一陣子,心想才見着兒子,難過起來倒不好,大夥兒傷心,遂勉強笑道:“慢性子的人福氣大,我們純哥兒有福。”
如純咧嘴笑,他生得更像百合些,比哥哥秀氣,一笑起來,周王妃心都要化了。
一旁如真跟信王顯擺他新學的東西,在那裏大聲背《千字文》,連姐姐們的聲音都壓下去了。
大夥兒一時都不說話,聽如真扯着喉嚨背書,宋好年道:“這小子,可别是如純的話都給他說完了。”
正笑着,太子帶着和圳從外頭來,見面又是一陣感慨,打斷如真。
和圳在青柳鎮給拐子拐去,宋好年自覺十分對不住太子,這會子還跟太子道歉,太子握着他手臂笑道:“我曉得你疼他的心不比我少,咱們家的孩子,也該摔打摔打。”
如純眼珠子滴溜溜轉,看看太子又看看宋好年,有點分不清:這人咋跟爹長這麽像?
太子見狀,抱起如純道:“叫爹。”
如純懵了,到底誰才是他爹?他半日分不清,要看衣裳吧,偏太子今兒穿得同宋好年差不多,都是寶藍色道袍,以如純的小腦袋瓜,真看不出上頭圖案有啥區别。
如純打從生下來,頭回遇到這種事,淡定的小模樣登時撐不住,眼淚汪汪地往百合懷裏撲。百合心裏笑得要死,面上一點兒不顯,抱過他拍兩下,指着宋好年道:“這是你爹。”又指太子,“這位是你大伯。”
如真在信王膝蓋上揮手,大聲道:“我還沒背完哩!”
太子失笑:“是我的不是,打斷了真哥兒,你快些背,我們都聽着。”
于是如真得意了,小嘴兒吧啦吧啦往下背,“……都邑華夏,東西二京。背邙面洛,浮渭據泾。宮殿盤郁,盤郁……”
如真得意忘形,突然卡殼,漲得臉通紅,就是想不起來下一句是啥,急得眼淚都快出來了。
信王連忙哄他:“别急别急,咱們慢慢想,你想啊,宮殿裏頭都有什麽?”
“有大屋子……”如真覺得好丢人啊,他在家時,明明都能背下來的。
信王含笑繼續道,“那屋子咱們怎麽說?亭台?”
“樓觀飛驚!”
忽然一把聲音奶聲奶氣道。
衆人都隻當是如真,再一看不對,如真還在那裏抓耳撓腮,再說他聲音也沒有這樣奶氣。
百合已抱着兒子驚住了,一疊聲問:“如純,再說句話!”
誰也沒想到,如純不說話則已,一張嘴,是一長串:“樓觀飛驚。圖寫禽獸,畫彩仙靈!”
如真反應過來,連忙往下接,他一接話,如純又不說了,玩着自己手指,仿佛才剛說話的人不是他。
可百合聽得分明,他聲音雖不大,口齒也有些模糊,偏一個字也沒錯,順順當當就背下去,如真跟對了,他還一本正經地點點頭。
百合眼淚都下來了:“如純,再說句話娘聽聽!”
宋好年連忙過來摟住媳婦兒子,也跟着哄如純,“乖兒子,叫爹。”
如純不耐煩地推開宋好年湊到跟前的臉,盯着如真背書,就是不肯開口。可這會子,除了如真還在自得其樂,所有人都看着他,就等他再說幾句話。
含芷覺得好玩,笑嘻嘻過來道:“遠芳侵古道……”
如純:“晴翠接荒城。”
好嘛,他還真會說話,說得還挺不錯,都會背詩了!
這下皇帝也驚動了,把如純抱過去,拿蒙學詩句逗他,如純有些能說上來,說不上來的就鼓着臉頰看皇帝,亮晶晶的眼睛看得皇帝有些愧疚,禁不住道:“我可沒有欺負你啊。”
宋好年握住百合的手:“咱們如純啥事也沒有,往後可不用再操心哩。”
百合激動難抑,回握住宋好年,如純那奶聲奶氣的聲音落在她耳朵裏,堪比天籁。
皇帝沒多久就摸清如純底細,笑道:“這孩子倒是内秀,會的全是女學開蒙那些東西,想是聽會的。”
昭仁反應過來:“他每日聽女孩子們讀書,不曾想都聽會了。”說着點點如純額頭,“小壞蛋,在家時隻不張嘴,你娘爲你操了多久的心!”
宋好年道:“都是皇伯父的福氣,在家時這小魔星就是不肯說話,我們還怕他将來也不會說,今兒見着皇伯父和爹,他才頭回開口。”
旁的孩子頭回張嘴不是叫爹就是叫娘,偏如純與衆不同,他直接背《千字文》!
皇帝也心疼如純原先不能說話,他既能張嘴,皇帝自然大喜,他九五至尊,抱着個孩子不厭其煩地說話,與尋常人家祖父也沒兩樣。
昭仁與百合說:“你瞧,這慢性子的孩子就是内秀,真是再想不到的福氣。”
百合連連點頭道:“你說得是,我原還想着到了京城,求皇伯父給個禦醫與他瞧瞧,誰知竟用不着大夫,他自個兒就好哩。”
如純突然張嘴說話,當真是意外之喜,百合喜得啥都忘了,到晚上收拾睡下,看着兒子胖乎乎的小臉,才想起來:“也不曉得爹娘都咋樣了。”
她娘正抱怨屋子小,住得人憋氣。
朱氏糊塗了五十來年,就是這樣的人,誰也沒法子把她改過來。百合細論起來來自旁的世界,不是她親閨女,因此與她不甚親近,偏又對她負有責任——占了人家閨女身子,總不能把李大妞的親娘扔過牆不認。
這些年下來,百合與朱氏過招不少,隻當她是個親戚家老太太,朱氏做糊塗事她也不頂惱火,倒比迎春和臘梅還柔和些。
朱氏不曉得迎春臘梅是她親閨女的想頭,隻當百合待她最好。百合隻求她不找麻煩,旁的都好說。
朱氏待三個閨女都尋常,青松才是她心頭肉,不過跟着百合過了不少好日子,再看青松這狹窄的屋子就有些不大得勁:“還說接我們來京城享福,你瞧瞧這屋子,連個轉身都打不過,倒是接我來京裏住雞窩哩!”
她也不想想,青松在京城紮根才幾年,哪裏就能買起大屋子?就這個院子,還是沐王府的沐三公子并月娘娘家幫忙,要不然青松且住不起。
李篾匠勸道:“你少說幾句,我看這屋子比青松住的那間還寬大些,爲着咱們來,他小倆口搬去窄屋子不說,那屋裏還有好些雜物箱子。兒子比咱們委屈,你就知足些。”
不過李篾匠也覺着,京城這些鴿子籠樣的屋子,還不如鄉下來得寬敞舒坦。
朱氏咕哝一陣,總算接受現實,心想,宮裏的屋子總該大些,回頭她去宮裏走親戚,總能摸着大屋子的邊罷。
她總算不想屋子了,卻又推推李篾匠:“你說,青松屋裏咋沒動靜?”
李篾匠愣了一陣,才明白老婆子在發啥瘋,禁不住道:“你胡說啥,哪有當娘的豎着耳朵聽兒子壁腳?”
“我不聽,咱們啥時候才能抱孫子?”朱氏真個憂慮起來,要是青松跟月娘不敦倫,可耽誤她孫子來這世上。
朱氏這人,說幹就幹,第二日就催着月娘買腰子給青松進補。月娘直愣神:“娘,青松好着哩。”
朱氏大大咧咧道:“你休與我打混,昨兒晚上我留神聽了一晚上,也沒聽見啥動靜,可别是青松當差虧了身子。”
她覺着月娘年輕,不會伺候漢子,别是虧了青松身子。
月娘臉唰一下绯紅,待要辯解,又不曉得該從哪裏辯解起,隻好紅着臉出門,當真買幾樣補藥回來。
青松當值回來,一進院子就聞見藥味,連忙問:“誰病了?”
月娘小聲與他說了原委,青松哭笑不得,揉揉月娘肩道:“辛苦你了。我娘……罷了,我去說她。”
青松進屋子就變了顔色,與他娘道:“我屋子裏的事情,娘你别管那麽多,以後隻等着抱孫子就好。”
朱氏拍着大腿道:“人說娶了媳婦忘了娘,你個沒良心的,這是要把老娘忘到腦後去啊!”
還是把月娘掃進來。
青松沒法子,隻好與她說實話:“昨兒你們才來,這裏屋子窄,我們哪裏好意思?娘,你可别糊塗,我跟月娘好着哩,你用不了多久就能抱孫子,可你要胡來,我就不生了。”
連哄帶吓,唬得朱氏連連道:“我還不是疼你?你自個兒心裏有數就好,娘就等着抱孫子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