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幾日,宮中與信王府便得着消息,曉得宋好年帶孩子們回京,打發人來接。
衆人一上馬車,先往宮裏去,百合急了:“我爹娘還沒學過禮儀,咋能面聖?”
宋好年也怕老丈人并丈母娘慌手慌腳,惹人笑話事小,惹惱皇帝事大。好在王承恩聽見,回頭笑道:“殿下放心,一并接去,不過是怕老太爺、老太太在京中人生地不熟,乍然離了你們心慌,如今已着人去告訴李家舅爺,待會子殿下徑直入宮,我們自然安排老太太、老太爺随舅爺家去。”
夫妻兩個這才松口氣:國家典章禮儀在那裏放着,貿然把沒演過禮的人帶到帝後跟前,要出事情。
這可不算看不起人,實在是鄉下人家,見着柳老爺還不曉得手腳往哪裏放,又哪裏好與皇家打交道?
朱氏才下船,兩腳如踩在絲綿裏,望着碼頭咋舌:“人咋這樣少,還沒咱們縣裏的多?”
常娘子笑道:“這是官船碼頭,旁人一概不許進來。”
說着扶朱氏上馬車,辚辚往紫禁城方向走去。路上朱氏坐立不安,與李篾匠道:“老頭子,你說待會子見着皇上,咱們是叫親家好,還是叫萬歲好?”
李篾匠正緊張得不行,他做夢也想不到自個兒也有能見着皇上的一天,那可是老天爺的兒子!李篾匠給老伴一聲親家吓出一頭汗:“可不敢亂叫親家!”
朱氏又偷偷掀開車簾東張西望,一路看去,隻見京城街道比太平縣寬敞不曉得多少倍,人多不知道多少倍,整個京城比太平縣不曉得繁華多少倍。
朱氏眉花眼笑:“京城真是個好地方,來這一回,咱們也不枉來世上走一遭。”
天子腳下,清平世界,京城繁華令老倆口眼睛都忙不過來,不久看到紫禁城巍峨城樓,朱氏不禁連連念佛:“阿彌陀佛,這就是皇宮了吧!這屋頂子,該是金子打的?”
她心想,這皇上家該多有錢!
馬車一拐彎,宋好年等人的車子直接進宮,李青松與徐彩文已等在宮門口,與王承恩道謝後,帶着爹娘回他自個兒家去。
朱氏見着青松激動得不行,恨不得把人抱進懷裏揉搓,青松已是成親的人,連忙躲開他娘的手,道:“爹,娘,你們路上乏了吧?月娘已在家裏備好飯菜,咱們家去!”
朱氏樂得見牙不見眼,連連答應,半晌又回頭看紫禁城,道:“你姐這個沒良心的,撇下咱們就去了,我連皇帝老爺的臉還沒見着哩。”
徐彩文忍笑道:“大娘,我百合姐那是疼你哩,你不曉得,見皇上要先學禮儀,光跪拜就要學兩三天,你老乏了一路,要是立馬就去學那些個,還不累壞啊?”
青松也說:“你來京城,可不是爲了見我,難道專門來見萬歲?你兒子就在跟前,你且與我說說,咱們家這兩年好不好。”
朱氏自來最疼青松,青松樂意聽她說話,她自然高興,絮絮叨叨地與青松講這一兩年家裏的情形。
一說話時間就過得快,等到朱氏說完宋秀秀嫁給柳三平,歇口氣還要講,馬車從大街轉進小街,又從小街拐進小巷,朱氏睜大眼:“這地方咋這樣狹小?”
青松道:“京城地皮緊張,這個巷子能走馬車,還算寬的哩。”
說着在一個小小的黑漆門口停下,門前沒匾額也沒鼓石,門環倒是獸口吞環鎏金,還有幾分威儀。
青松扶着他爹娘下車,徐彩文過去敲敲門,門一開,走出一個端正的小媳婦子,笑道:“是李大伯、李大娘來了罷?”
徐彩文道:“就是,月娘姐哩?”原來這就是徐彩文的媳婦窦五娘。”
“月娘姐才說還少兩味菜,給大伯、大娘接風洗塵,總不能全吃家常菜,才出門去訂幾個好菜回來,你們先進來歇會兒,我想着她就回來了。”
青松帶着爹娘進屋子,這是個小小的二進院落,青松小夫妻住後院,文娃小夫妻住前院。院子也就一丈見方,沿牆根種着幾叢菊花,侍弄得十分精神。
朱氏心道不好,她滿心想着上京城來享福,咋兒子住的這地方,看着比鄉下還窄小哩?
到青松院子裏,比外頭大不了多少,屋子也隻有窄窄的幾間,一間頂多有李家在村裏那屋子的一半大。
當時朱氏眼淚就下來了,捉着青松的手問:“你就住這地方?”
青松笑道:“京城可不比咱們鄉下,就是這屋子,等閑人沒有一二十年且攢不起來。”
朱氏道:“可苦了我兒了……”
一語未了,劉月娘回來了,見了李篾匠老倆口,先趕着請罪問好:“怪我沒排布好時間,該早早就在門上等着娘。”
又讓老倆口坐在上首哦,鋪下拜褥去,青松和月娘結結實實磕三個頭,這才起來好好說話。
朱氏還接着才剛的話說:“你們這屋子住得也太狹窄些。”
窦五娘在京城長到這樣大,從沒去過鄉下,乃笑道:“在京城裏這樣的屋子也是難得,有些人家十幾口人,住的院子還不如咱們這個大哩。”
朱氏就是想不明白:“都說京城富貴,我看着咋還不如咱們鄉下哩?”
青松笑着說:“京城屋子都這樣,往後你老就曉得了。”
朱氏歇一陣,那種才從船上下來的頭昏眼花總算沒了,屋裏屋外亂看,月娘到廚下忙活一陣,不多久就擺上慢慢一桌菜,叫大夥兒來吃。
朱氏打眼一看,雞鴨魚肉都有,可見這個兒媳婦不算怠慢她,心裏有些滿意,面上還要教訓她:“你們年紀小,可比總想着享福,也要節省些,青松養家不容易,人說‘妻賢夫禍少’,這個家旺不旺,全在你身上。”
月娘頓一頓,笑着答應:“往後娘多教教我。”
朱氏得意了,大道理一篇一篇往外說,好似她這個媳婦做得有多賢惠,把李家操持得多好一般。
青松給朱氏夾一筷子鹵豬蹄,勸她吃肉:“這個味兒比我姐鹵的還好,你嘗嘗。”
朱氏一路上跟着閨女女婿,頂多勞頓些,嘴上可沒吃虧,嚼了嚼咽下去,道:“味兒還成,再淡些才好。”
月娘與窦五娘性子都算活波,往日他們年輕人住在一處,吃飯時總有玩笑話說,如今公婆就在上頭坐着,月娘時不敢多說話,窦五娘還能逗趣兩句:“我聽說青柳鎮風光最好,大娘看京城咋樣?”
朱氏笑眯眯道:“我看京城好,人多,屋子也高,比鎮上熱鬧!就是屋子太狹窄,叫人喘不過氣。”
李篾匠甕聲甕氣道:“人這樣多,屋子要是再大,可就住不下哩。”
朱氏隻當沒聽見,邊吃豬耳朵便道:“這個配黃酒才好些。”
月娘忙道:“有燙好的黃酒,我去篩來。”說着去篩酒。
朱氏湊到青松跟前小聲嘀咕:“你媳婦不樂意我喝酒?老娘生養你一回,喝她兩口酒咋了?”
青松哭笑不得:“是我跟月娘說,你們乏了一路,且别喝酒,免得身子骨受不住,你可别賴月娘。”
朱氏隻當青松替月娘遮掩,撇撇嘴不說話。
這裏朱氏與兒子、媳婦一道吃飯歇息不提,宋好年等人到皇後宮中,先行大禮參拜,帝後忙叫起身,孩子們便乳燕投林一般,叫着“祖母”“皇祖父”撲到皇帝、皇後懷裏。
要曉得,就是大人們一年不見,也覺得日子太長,更何況這幾個孩子統共沒幾歲,一年在她們生命中占據的時間太長,她們入宮前還忐忑地道:“我都記不清皇祖父的樣子啦,他可别忘了我。”
待見着面,一撲到懷裏,生疏就飛去爪哇國,一個個歡喜得不得了。
信王與周王妃也滿臉笑,一手攬住一個孩子,另外一手朝如真、如純小哥倆伸過去,“來祖父祖母這裏。”
如真确實不記得信王與周王妃,不過他頗機靈,進宮前就跟姐姐們打聽好,曉得祖父最是慈愛,因此宋好年才把他放地上,他就熟練地跑過去爬到信王膝頭:“祖父,我是真哥兒!”
信王當然曉得他是真哥兒,笑着掂掂他道:“咱們真哥兒比上回來,長大許多。”
如真睜着大眼睛說瞎話:“祖父,我好想你啊,每天都想!”
信王英明一輩子,臨老給這個谄媚的孫子哄的五迷三道,如真說啥他信啥,隻管笑着點頭。
如純倒是還靠着百合,嚴肅地望着周王妃。
周王妃笑得慈愛,如純想了想,才邁開腳步。他還走不大穩當,走得跌跌撞撞,到周王妃跟前,左腳絆右腳,一頭栽進周王妃懷裏。
周王妃趕緊摟住他,笑眯眯地問:“純哥兒曉得我是祖母嗎?”
周王妃會抱孩子,如純窩到一個舒服的位置,沖周王妃眯眼笑。宋好年道:“娘,我們純哥兒還不會說話,不過他心裏曉得你是祖母,親近你哩。”
如純不能說話的事情,周王妃早在宋好年書信裏就聽說過,這會子親眼看到這樣玉雪可愛的孫子竟口不能言,不禁心裏一痛:“可憐我的純哥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