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合這卦再沒料錯,讓李篾匠去勸朱氏,就好比送羊入虎口。
過了一陣子,李篾匠出來,臉上的皺紋能夾死蚊子,他唉聲歎氣地說:“大妞,我說不動你娘。”
李篾匠沒說動朱氏不要進京,他自個兒反給朱氏說動,與百合打商量:“要不然,你連我也帶上?”
好嘛,帶個娘不夠,還要把爹也帶上!
百合揉揉太陽穴道:“我與你女婿商量商量。”
回頭果然與宋好年抱怨:“一把年紀,倒不安分起來,青松在京裏才攢下一點子資曆,他們這一去,可别給敗完!”
宋好年道:“也不能怪老丈人、丈母娘自找麻煩,他們一把年紀,兒子媳婦不在跟前,本就心裏凄惶,見見也好。”
再說,青松當年口口聲聲說将來帶爹娘去京城享福,如今雖還不到享福時候,帶老倆口見見世面倒也無妨。
人眼界越小就越容易糊塗,朱氏眼睛裏隻能看得到兒子,平素做下過多少糊塗事,帶她出門,瞧瞧京城風光,才曉得世上有多大,她那點子算計多可笑。
百合還有另外一重顧慮:“他們要是去京城,總不能不拜見父王、母妃,我實在害怕。”
人不嫌母醜,子不嫌家貧,李家最窮的時候,百合也沒嫌過家裏,當初朱氏能把她提腳賣了,看在朱氏生養她一場的份上百合也沒多計較,如今還肯照顧爹娘,要說她嫌貧愛富,那是不能。
百合怕的是朱氏這股子蠻不講理的勁兒,想信王與周王妃都是斯文雅緻的人,一輩子也沒見過幾個不講理的潑婦。
要是官宦人家出身,自然曉得皇家威嚴,連稍微忤逆也不敢。可朱氏的見識,實在叫人摸不準:萬一她犯糊塗,隻當周王妃是她那可以随便說話的親家母,豈不糟糕?
宋好年給百合寬心:“放心,有我在哩,就是看在我面上,父王母妃也不會計較。”
百合苦笑搖頭道:“我哪裏是怕父王母妃與他們計較,我隻怕他們太不肯計較,到時候反給我娘這個糊塗蟲起壞,那豈不是我的罪過?”
百合再擔憂,也沒道理不讓李篾匠老倆口見兒子,到底與他們說好,一路上不許搗亂,到了京城也要講理,這才将他們的行李也打點起來,再預備一架舒舒服服的馬車與老倆口坐。
出發那日,朱氏一上車就摸着簇新的墊子笑起來:“這樣好東西,我要不說,哪裏輪得到我們坐?”
李篾匠木着臉道:“你少興頭些,别給青松丢人。”
朱氏一開頭興高采烈,比如真還坐不住,一時倒桌上的茶水喝,咂咂嘴道:“味兒淡,再熬濃些就好了。”一時又從座椅下抽鬥裏掏點心出來,還問李篾匠:“有燒雞,你吃不吃?”
李篾匠看她吃得兩手油,連忙道:“你别到處亂抹!”
下半日朱氏就消停了:她吃多了燒雞,跑肚。
百合氣得罵:“早與你說那燒雞慢慢吃,吃兩三日都夠,就是不新鮮了,把這個舍給叫花子,再買新鮮的來,你倒好,把肚子不當自個兒的,這下好了吧!”
朱氏苦着臉,每隔一刻就鬧着聽着,去路邊樹叢裏解決,拖得腳程慢了不說,她拉得兩腿酸軟,坐都坐不住,隻好躺在馬車裏哼哼。
給朱氏一耽擱,到驿站就遲了,一行人摸黑住進去,百合又打發驿丞熬藥給朱氏吃。驿丞見多識廣,常備有藥物,一副藥下去就止住跑肚,朱氏這才吃了點粥,堪堪緩一夜。
第二日一早,朱氏早已預備好,要是百合來催她,她就罵百合沒良心,爲着趕路搓磨老爹老娘。
誰知百合道:“昨兒是怕錯過驿站,荒郊野外的,就是有錦衣衛護着也不大安全,驿站裏頭倒不怕,你養好病我們再走。”
這下朱氏急了,她還想盡快進京見兒子哩,遂又跑去問驿丞要藥吃。驿丞道:“這藥可不能亂吃,你老且慢慢溫養着,方不傷身。”
朱氏火急火燎地養了一日,第二天催着上路,這才重新出發。她路上又生出無數疑問來:“青松在京城,也能坐上這樣好的車?他的官服,能像這些老爺這樣威風?他的府衙得比咱們太平縣縣衙還大罷?”
百合哭笑不得,一開始還與她分說:“京城物件兒貴,青松過日子且不容易,他出門騎馬,月娘一年到頭隻怕也坐不了幾趟車。他跟這些錦衣衛穿一樣衣裳,都威風得很。他不住衙門,被鎮撫司再威風,也是他上頭的威風,他如今住着個小院子,隻怕你們去還住不下……”
百合說,朱氏聽,聽完還是差不多的話再說一遍,百合就看出來了,這老太太就沒打算聽她的,正在那裏說車轱辘話,隻盼着她說得多了就能成真,青松當真在京城坐好車、住大屋子,她好去享福哩。
朱氏絮絮叨叨到換船時,一上船她就蔫了,吐得昏天黑地吃不下飯,每兩日就熬得臉色蠟黃,再沒精神作妖。
百合生怕親娘得大病,每泊到一處,就在岸上就近尋人家,上岸做飯與她吃。朱氏在岸上還暈頭轉向,腳底發飄,好在也慢慢能吃下些東西,不至于餓死。
孩子們倒是不暈船,一個個把座船當成樂園,或看兩岸風景,或釣水中遊魚,又有新鮮魚肉吃,日子快活得很。
朱氏看得嫉妒,就想留個孩子與她作伴,可如真這個親外孫坐不住,他淘起來朱氏也頭疼,帶了兩日再不敢帶,見着小霸王就躲。
如純哩,正在斷奶,他又不會說話,成日家闆着一張小臉,朱氏有時還有些怕他。
旁的幾個孩子都不是朱氏親外孫女,她也沒臉拉着人家孩子說話,最後隻得抓着李篾匠跟百合。
船上沒旁的事情,李篾匠弄些竹片、幹草來,遍成精細的小籃子小簸箕給孩子們玩。含芷與他嘀嘀咕咕半日,沒兩日,李篾匠就編出個精緻得不行的小屋子來。
這小屋子上下兩層,有門有窗,透過門窗還能看到裏頭桌椅闆凳一應俱全。李篾匠再編幾個小竹人,含芷就跟姐姐們成日過家家玩,她年紀最小,卻最喜歡扮老祖宗,幾個小竹人都是她孫子孫女,玩得不亦樂乎。
百合趁這時候做幾樣針線,等回京好獻給周王妃等人,雖說周王妃不缺她針線孝敬,可她這個媳婦手裏出來的東西,自然與旁人不同。
再過些日子,座船靠近京城,來來往往官船多起來,一個個大旗飄揚,威風凜凜。不過這些船看到宋好年的船,總要避讓。
朱氏看出來,得意得很,尾巴尖兒都要翹到天上去。百合怕她得意忘形,說她:“人家敬的是你女婿,你得意個啥?”
朱氏道:“我生了個閨女嫁給女婿,女婿如今日子過得好,難道就沒有我的功勞?”
宋好年忍笑:“就是,丈母娘這事大功一樁,我一輩子感激你。”
百合恨得打宋好年:“她已經那樣了,你還給她壯膽!回頭興頭起來,看你咋收場?”
宋好年道:“到底是你爹娘,我老丈人、丈母娘,隻要不過分,沒有故意委屈他們的道理,她老人家要高興就高興,左右船上沒旁人。”
百合無話可說,等到船要進碼頭,又與朱氏叮囑一遍:“進了京城可不比咱們鄉下,凡事多過心兩三遍再往外說,要不然,你就是給青松招禍哩!”
百合說得嚴重,朱氏縮縮脖子:“我這把子年紀,還能不曉得這個?你放心!”
她越拍胸脯保證,百合越不放心,然而碼頭上已經戒嚴,宮裏派來接人的仆役垂手肅立,馬車赫赫揚揚排開,京城已近在朱氏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