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好年才請大夫回來,果然給李彩鳳和百合兩個聯手審一通。
宋好年是個不說诳話的人,他笃定道:“我從沒跟大哥說過。”兩個女人都信他。
李彩鳳将信将疑地看着柳義道:“他既認定他還能生兒子,幹啥爲了我不要兒子了?”
百合不禁撲哧一下笑出來,推着李彩鳳道:“你竟想不出爲啥?”
李彩鳳哪裏是不明白?可涼了的心一時半會兒熱不起來,她這會子看着柳義,也心疼,也舍不得,偏就是回不去原先那種親密熱絡。
李彩鳳好似一隻不留神飛進網子裏的鳥,左沖右突就是出不去,焦躁得不行,不禁嗚咽道:“妹子,你說我這是咋了?”
她要和離的勇氣,已雪獅子向火一般,不知不覺化得一幹二淨。氣還沒消,心還涼着,又惦記起柳義的安危來。
李彩鳳恨自個兒不争氣,但凡她狠心些,一氣兒離婚了,如今哪裏用得着操這些閑心?
正煩悶得不行,大夫給柳義紮完針,起身道:“接連兩回急怒攻心,身子骨再壯實的人也受不得這個,這一兩年裏頭,可别再動怒才好。”
李彩鳳啞口無言,一兩年不得動怒,她就一兩年離不得婚。
百合笑道:“你真心要離婚,還管大哥死活幹啥?”
李彩鳳氣得拍百合一下,“你到底站哪邊?”
百合道:“我是你妹子,自然與你一邊。姐,我與你說實話,但凡大哥絕情決意,你又鐵心和離,我二話不說,哪怕大哥立時就死了,我也能叫你們離婚。可你摸着心口想想,你當真舍得撇下大哥不管?”
人說良言不勸該死的鬼,人能聽得進去的,唯有自個兒想聽的話,要是李彩鳳鐵了心不要離婚,百合哪裏勸得住她?
李彩鳳細細思索一回自家心思,不由放聲大哭起來,杏兒驚得跳起就往屋子裏奔:“娘!”
誰知進屋一看,她爹好好地躺着,她娘撲在床頭痛哭:“你個狠心短命的,你咋就不狠心到底啊!”
百合輕手輕腳地走過來,牽着杏兒往外走,嘴裏問宋好年:“你當真沒給大哥說?”
宋好年搖頭:“這事兒,他不曉得比曉得好。”
有些個事情,知道的時機很重要,譬如柳義夫妻兩個,不能生的毛病其實出在柳義身上,要是他已經曉得這事,不論他要和離、要回家,李彩鳳都要疑心。
可他啥也不曉得,還當李彩鳳不能生,自個兒跨過心中那道坎不說,李彩鳳也不會留下疙瘩。
宋好年話少些,人可不傻,不會把結義大哥往坑裏填,哪怕看着那夫妻兩個差點兒走上絕路,也咬死了沒說,如今果然李彩鳳心軟。
要是他一個沒忍住說了,指不定事情變成啥樣哩。
李彩鳳隻覺無數委屈争先恐後地往外湧,趴在柳義身邊哭得不能自已,嘴裏叫罵不絕,怨柳義不狠心到底,好讓她也絕情到底。
正哭着,一隻手放到她肩上,柳義的聲音道:“是我對不住你,你打我罷。”
李彩鳳當真捏起拳頭捶在柳義身上,還沒捶幾下,又哭道:“我幹啥打你?打壞你,你更賴上我!”
柳義不肯放手,他身上就剩下那點子力氣,死死抓着李彩鳳的手道:“我算是想明白了,啥兒子、小老婆,都不如你們要緊。彩鳳,我對天發誓,從今往後再不妄想兒子,但凡起一點兒對不住你的心思,也不用你說,我自個兒了斷。”
李彩鳳愣愣地看着他,好半日才道:“你早幹啥去了。”
“我也沒料到我犯起糊塗來竟這樣厲害,”柳義虛弱道,“我早該給自個兒一頓耳刮子打醒才是。”
李彩鳳滿腦子都是糊塗的,隻想哭,旁的啥事情都不想考慮,他們夫妻兩個相對流淚,到後頭李彩鳳乏得不行,眼睛也腫得睜不開,竟靠着床邊睡着。
柳義滿心懊悔心疼,掙紮着起身安頓李彩鳳睡下,他出來給舅舅和幾個大舅子小舅子道歉:“怪我不省心,做下錯事,傷媳婦閨女的心不說,還讓你們也跟着操心。”
田舅舅又是一頓好說,說得柳義面紅耳赤,恨不得鑽進地縫裏去,偏自個兒做的孽,自個兒還得受着,躲不開。
倒是李大哥道:“他舅舅,别叫杏兒瞧見她爹挨罵,回頭再說他不遲。”
杏兒挨過去,抱着柳義的腰道:“爹?”
柳義蹲身抱住閨女:“爹錯了,往後咱們家再不要旁人,杏兒你要怪爹也成,可别不要爹。”
杏兒趴到柳義肩上,抽抽鼻子:“爹,你肯認我,我就肯認你。”
好大一場風波眼看着就要過去,雖說後頭還有無數事情,柳義得想法子把李彩鳳涼了的心重新捂熱,更有好些個麻煩要處理,可那終究是夫妻間事,旁人再插手不得。
衆人接二連三散去,留下柳義一家子并宋好年夫妻兩個。
李彩鳳睡醒,柳義連忙帶着閨女去與他說話,百合跟宋好年說:“我還是覺着委屈了彩鳳姐。”
她是女人,最能懂得女人的委屈痛苦。
宋好年抱着自家媳婦道:“彩鳳姐離不得大哥,就是強分開,他們三個都難過。人說難得糊塗,好些事情還得糊塗過去,他們樂意一道過日子,咱們就是再替彩鳳姐委屈,也得看她自個兒意願不是?”
百合歎口氣,夫妻之情最複雜,李彩鳳恨柳義恨成那樣,瞧見他半死不活模樣,還不是心軟回去了?
隻盼柳義生死關頭走一遭,真的改過,從今往後好好過日子罷。
宜安兩隻大眼睛咕噜噜亂轉,一臉機靈,百合忽然想起,叫她:“杏兒我就不與她計較,我囑咐你的事情你沒做到,該當何罪?”
宜安頓時哭臉,試探着道:“二嬸,我可是辦了好事。”她瞧得分明,要不是杏兒那一哭,難說李彩鳳不會繼續狠下心離婚。
百合點點宜安額頭:“那你也有不是,回去加寫十張大字,不冤枉你罷?”
“冤枉……”宜安小聲嘟囔,回去還得老老實實認罰。
非但宜安認罰,杏兒逃學也有錯,過後一樣挨罰,不過她爹娘和好,雖不如以往親密無間,客氣的時候居多,到底夫妻兩個都肯與對方說話,遇上有商有量,總比要和離的好,因此杏兒成日家高高興興,就是挨了罰,也滿臉笑。
卻說柳義身子不大好,宋好年應承下送吳四姐回娘家的事情,以免他大哥操心。
柳義當真拿出三十兩銀子打發吳四姐,百合把銀子給吳四姐時,她一把抓到手裏,掂着沉甸甸的,這才道:“姓柳的紅口白牙要娶我做小老婆,如今反悔,這點銀子就想打發我?”
百合搖頭道:“這是我大哥謝你一路照料他飲食,你要不識好歹,那也簡單,太平縣的捕頭就是我親妹夫,我叫他來與你說。”
跟吳四姐這種人說王府沒用,說捕頭正好。果然吳四姐驚得一抖,再不敢多話,好半日才道:“那你們送我回娘家。”
她這回當真是偷雞不成蝕把米,靠得住的男人沒纏上,差點給幾個毒婦害了。好在手裏還有幾十兩銀子,置辦些嫁妝,還能風風光光再嫁個男人……
吳四姐又做起母憑子貴的美夢,百合也懶怠同這等糊塗人說話,使個錦衣衛把她送回娘家去,從此以後,再無半分瓜葛。
柳義在米家店住了幾日,到底不如家裏舒坦,李彩鳳便與他商量:“不如家去養病。”
柳義道:“那杏兒咋辦?她上學,你總得看着,不如我也在學裏謀個差事,一塊兒守着她。”
李彩鳳說:“她叔叔嬸嬸看着,出不了啥事情,你如今還養病,等回頭病養好了再打算謀差事。”
他們夫妻兩個收拾行李回青柳鎮,杏兒高高興興來送行,沒有半分不舍,李彩鳳掐着閨女臉道:“你就不想我們?”
杏兒說:“你們兩個好就成,我要是想你們,休沐時求百合嬸嬸帶我家去就成。”
柳義不禁搖搖頭,他這麽大個人,竟不如閨女想得明白,怪道人家說讀書人最要緊的是明白道理。
宋好年夫妻兩個也來送他們,宋好年這才得空與柳義說:“大哥,學裏薛先生婦科最好,她與嫂子看過,嫂子身子一點兒毛病沒有。”
柳義愣了半日沒說話,回到家裏,李彩鳳又忙着收拾屋子,那吳四姐弄髒弄亂的地方,她總得一一擺設整齊。
柳義吃一塹長一智,再不似往常攤手攤腳充大爺,跟前跟後地給李彩鳳幫忙。
李彩鳳道:“你病着,用不着這樣。”言語間還是客氣得很。
柳義說:“累不着我。”
李彩鳳便不說話,由着他幫忙倒水、掃房梁,倒比一個人幹得輕松些。
柳義這才得空說話:“大年才剛與我說,咱們不得生,毛病八成出在我身上,你曉不曉得?”
李彩鳳低聲道:“也是前兒才知道。”
柳義不禁歎口氣:“既這麽着,你該自個兒奔前程,何苦還跟我一個廢人在一處。”
李彩鳳雖已三十多,年紀也不算大,鄉下地方生得多的婦人,四十多歲還生哩,小兒子比大孫子年紀小的都有。
李彩鳳不理柳義,冷着臉端水出去潑掉,柳義望着李彩鳳,心想,沒有捂不熱的人心,從今往後他都改過,總能把媳婦的心思回轉過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