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再見,隻見昭仁郡主貴氣十足,面上那等驕傲自信神色,等閑男人面上都見不到,更遑論女人。
女孩子們學過點規矩,隻敢偷眼看昭仁,饒是如此,昭仁也如太陽一般灼人眼目,令她們又向往、又敬畏。
昭仁跟前站着的婦人溫婉可親,光芒卻沒給昭仁掩下去,她模樣還很年輕,容貌嬌美,可就連最大的朱憫一,頭一眼瞧見她,也覺得自家娘親大約就是這個模樣罷。 這幫孩子裏,有些個還記得自家親娘長啥樣,有些全然不記得,不過孩子們其實總會親近看着光鮮亮麗的人,她們多半是自家不樂意要的孩子,娘親雖還在記憶裏,
也是刻薄嘴臉,相比之下百合更漂亮、更可親,她們不由自主便親近起來。
雪娘說這是宋娘子,這太平縣女學就是她管着。百合微笑道:“都别害怕,有啥事情隻管給管你們的人、給我說,我們都望你們成才哩。”
這年頭,連男孩子成才也不容易,哪有人家期冀女孩子成才的?
可辦女學堂,不就是爲了讓女孩子成才,好使大明子民都曉得女人也能成才,從此重視女孩兒嗎? 這女學堂昭仁跟百合最熟,她們兩個帶着孩子們,給她們指:“這叢竹子後頭有石桌石椅,天熱時來納涼讀書最好,不過要記得抹薄荷膏,要不然蚊子兇得很,晚上也
不能在這裏多逗留,免得舍監憂心。”
“這間屋子當醫館,歸薛先生管,但有頭疼腦熱乃至于不敢說的毛病,都可來尋薛先生。”
“你們的屋子,一間屋子六架床,想是你們還沒發覺,床底下有好幾個抽鬥,私密些的衣裳并自個兒針線活、書本都可放在裏頭。”
…… 百合一邊走,一邊抽空問了幾個孩子情形,才曉得她們當真各自有一段坎坷經曆。譬如那年紀最大的朱憫一,她從七八歲上頭就給人拐去,賣到一戶人家當童養媳,
那家兒子是個瘸子,比她小五歲,今年才十一。
也虧得他還小,兩個人還沒來得及成親,朱憫一給打罵着當牛做馬七八年,好容易解救出來,她親爹娘早就另外生了弟弟妹妹,再不當她是心頭肉。
爲着她是從拐子手裏救出來的,爹娘都有些個嫌棄,怕她嫁不出去,給家裏添負擔,就不大樂意她回家。
朱憫一本來就有些膽小,見親爹娘這樣,隻覺自個兒無路可走,淌眼抹淚地就要去跳河,虧得送她回家的差役還未離開,才又将她救下,送到京裏。
朱憫二經曆又是另外一樣,她原是給她後娘偷偷賣掉,她爹已死了,家裏後娘當家,她兄弟早給養得隻認後娘,不認難纏而死的親娘和她這個親姐。
她性情暴烈,先前藏碎瓷片在鞋子裏,将拐子捅了個透心涼的就是她。要隻是後娘作怪,她還應付得來,偏唯一的親人也不肯認她,她不由地心灰意冷起來。
親爹已沒了,後娘心黑手狠,親弟弟又好像個生人,朱憫二就是性子再強,也沒法在家裏過下去,隻得也回京城等着朝廷安排。
最小的三十娘也可憐,她年紀還小,才被拐不到半年,她爹娘變賣家産四處尋她,誰知閨女沒尋着,趕上前頭那一場疫病,兩個人都沒了。
她族裏原本有人樂意養着她,誰知後頭不曉得哪裏傳出來風聲,說她刑克雙親。恰好那家子親生的兒子急病,都說是三十娘克的。
鄉民愚昧,再好心的人也不敢爲着可憐她就搭上一家子性命,因此原本那願意養她的人家,也撇下她不敢再管。
每個人身後都牽連着一串可憐身世,百合疼都疼不過來,隻好一遍遍道:“從今往後,隻管把這裏當成自個兒家,你們就是親姊妹,但有啥事情,隻管來找我。”
一樣的話得看誰說出來,孩子們敏感,百合這樣說,她們自然而言能覺出她溫柔的善意,就是最腼腆膽小的也不禁點頭,在心裏道:要是能一直在這裏就好了。 太平縣女學還沒開始招生,先弄來這樣多的女孩子,縣裏有意送女孩子來讀書的人家一下子慌了:他們隐隐約約聽得風聲,這女學頭回招生,隻要二百人,往後每年
再添五十人上下,不會再多。
一樣的機會在那裏放着,旁人求着他們,他們扭扭捏捏,還要拿捏一下,一旦有人占去部分機會,大夥兒都覺着這是個香饽饽,争先恐後地想送自家女兒去上學。
昭仁趁機貼出公告,女學開始招生,許家長帶着自家孩子登記報名,再由女學的先生們一組一組甄别。
先生如今才七八位,無論如何不夠用,百合死活拖了林氏來,林氏還想推脫,百合使宋好年去與柳老爺分說。 果然柳老爺聽說,勸兒媳道:“你既有學識,成日在家裏白放着反而浪費,倒不如去教幾個女學生,不說教出來班姑蔡女那等大家,就是令她們識得幾個字,不當睜眼
的瞎子,也算是功德一件。” 柳老爺心裏還藏着個事情沒說:頭一樣,這女學是昭仁郡主一手半起,林氏去當女先生,自然與郡主親近,對榮哥兒将來仕途大有好處;次一樣,要是林氏在女學裏
見着出色的女孩子,也好提前相看起來,正好給榮哥兒看個好媳婦;最後一樣,這些女學生将來嫁人,一準兒都嫁得不錯,記先生情分,對他家就是個大助力。
旁的不說,給榮哥兒看個媳婦這等事林氏絕不會放過,她其實對自個兒學識很有幾分自傲,不過還要做謙虛狀,又怕人說閑話,才不肯立時應下。
等到百合、昭仁三催四請,柳老爺又勸說,她始應下,與榮哥兒說:“娘要去給女孩子當先生哩。”
榮哥兒道:“咱們家讀書人家,就連娘都是先生,那我更要好生用功,早日考取功名,給娘掙诰命。”
林氏不禁大喜。
林氏心性最易受外物感染,就是沒事時,她瞧着落花還要傷感一回,待見着這群國姓女,更是難過得不行,恨不得一個個都收到自個兒家裏去教養。 好歹想起來女學中教養隻會更好,才算放下這心思,自此之後,再不提不做先生的事情,每日裏一心撲在女學上頭,頭一個是榮哥兒,次一個就是女學,連柳大少都
倒退一射之地。 柳大少性子也有趣,林氏臨風灑淚對月唏噓時,他唯恐說話不對,叫媳婦更難過,索性躲開。到如今林氏有事情要忙,不大把他放在心上,他倒覺得林氏比先前更好
,一個勁兒地往跟前湊,到底從昭仁那裏讨個采買學習用具的差事來,也算能給林氏打下手幫忙。 昭仁郡主并幾位皇孫身份在那裏放着,太平縣裏人人都說幾位小郡主、小縣主都要在太平女學讀書,就是爲着與她們親近,但凡有點家底的人家,都樂意送閨女去上
學。
昭仁做這個早有經驗,命人登記造冊,按年紀分開,再擇個合适的時間叫女學生來當面甄别。
林氏那裏并兩位才女專教年紀較大、本身有點才藝的女孩子,就要問她們讀過多少書,自個兒會些啥才藝。
旁的人教年紀小的孩子,隻管看她們能否坐得住,大人說話能理解幾成,是否性情急躁易怒等。 這般一組一組看下去,足看了三四日才看完所有女孩子,女先生們商量着定下名單,張貼在門外,兩日後便可交束脩,再兩日入學,從今往後她們就是太平縣女學的
第一批女學生。
又有那些落選的女孩子,昭仁也出了個告示,年紀太小的可明年再來考,性情急躁的須得爹娘好生管教,還有些實在年紀太大,學裏已教不得她什麽……
亂哄哄又是好幾日過去,百合也得空把家裏宜安等幾個小姊妹搬來縣城,都安頓在女學宿舍裏。
她早許了杏兒要讓她讀書,這回自然不能錯過,就是圓圓、庭玉也都躍躍欲試,不過她們年紀太小,隻留待以後。
杏兒一來,李彩鳳也把早點攤子留給文娃爹娘,自個兒來女學裏給教針線活的女先生幫忙,順道照看閨女。 宋好年一看家裏空蕩蕩,索性帶上兩個兒子來尋百合。教師宿舍這裏乃是一個套一個的小院子,百合早想好,自個兒要是主持女學,勢必不能長久離開,遂一開始就
将院子規劃得大些,一家人住進去都沒問題。 如真到了新地方,興奮得不行,到處亂跑,但凡迷路,就甜甜地叫别人小姐姐,求把他送回去。多數女學生也還認不清路,于是大夥兒一齊迷路,直到先生或百合尋
來才罷了。
宋家鄉下的屋子還由李醜娃等人守着,百合與宋好年說:“就是才開頭忙些,過上幾個月,咱們依舊還回家去。”
宋好年笑說:“不着急,一年到頭都在家住着也有些膩,正好到外頭散散心。” 家裏的女人家能幹出這樣了不起的事情,宋好年高興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