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宋好年是個好脾氣的人,尋常旁人就是冒犯着他,他也不大計較,很肯爲旁人着想,體貼他人難處。
這幾年他統共動過兩回真火,一回是柳如龍推倒身懷有孕的百合,害她差點兒滑胎,宋好年一怒之下将柳如龍打了個半死,并閹了那雜碎。
還有就是這回:宋好節不成器也好,成日糾纏不清,想從宋好年身上敲詐些錢财也罷,宋好年都可不計較。
看在當日做過二十來年兄弟份上,松松手饒過他去,朝廷法度既已給他教訓,宋好年便不再追究,強要給他更多教訓。
千不該萬不該,他不該把主意打到幾個孩子身上。單是他對榮哥兒、魚兒下手,宋好年就想把他千刀萬剮,更何況他還把手伸到了圓圓跟和圳身上。
和圳是宋好年親侄子,與兒子沒啥兩樣,圓圓可是他宋好節嫡嫡親親的外甥女,他咋就下得去手,将那樣大點的女娃拐去賣給人?
要是賣去誰家做童養媳、當丫頭還好些,左不過被打死,可要是賣去那些個髒地方,那真是活着還不如死了。
宋好年一想幾個孩子下場,一顆心疼得簡直要裂開,他們捧在手心裏當寶一樣的孩子,就要給人作踐到陰溝裏去,偏這人還是他養兄弟。
事關皇孫,錦衣衛不敢有分毫怠慢,甫一收到消息,就星夜兼程趕到,追查拐子消息。 宋秀秀在宋好節家裏尋着和圳的長命鎖,宋好節自然是禍頭子,他雖連夜逃走,半路上又和拐子夫婦分開,到底不曉得掩飾行蹤,好查得很,沒過幾日,宋好年就帶
着錦衣衛将他堵死在賭坊裏。
這賭坊半黑不白,本就不是啥守法營生,見着錦衣衛,就好似老鼠見着貓兒,躲還來不及,哪裏敢上來阻攔? 錦衣衛爲追捕宋好節,将省城掀了個天翻地覆。他們是皇帝儀衛,直接追随皇爺,對皇室忠心耿耿,因此一見宋好節,即刻卸去他四肢關節,幾百年傳下來折磨人的
手法,盡數用到宋好節身上,疼得他殺豬般嚎叫起來。 宋好年逼問他把幾個孩子弄到哪裏去了,同夥又在哪裏,宋好節先時不肯說:“你們打我,幾個小兔崽子就挨打,你們要捉住我,就永生永世别想把幾個小兔崽子找回
來!”
他吓得都尿褲子了,竟然還有幾分急智,曉得拿孩子們做人質保住自個兒。
宋好年關心則亂,當真有些顧忌,不敢下重手。 偏一旁錦衣衛都是刑訊老手,聞言冷笑道:“既這麽着,免不得請你到诏獄裏頭走一遭,诏獄本爲達官顯貴而設,你倒是沾光,也能到裏頭走一趟。實話與你說,幾百
年來,在诏獄裏頭熬過刑不松口的,一個指頭數得過來,你自認是個好漢,不肯開口,我們難免把最厲害的刑罰拿出來。”
宋好節吓得要死,還嘴硬:“成啊,你們盡管給我上刑,那幾個小兔崽子一準兒沒好下場!”
他算是看出來了,這幫錦衣衛認宋好年當頭子,隻消吓住宋好年,他就有活路。
錦衣衛才要動手捏碎宋好節指骨,宋好年挂心孩子們,便想阻止,其中一個領頭的道:“殿下請随下官來,下官有事禀告。” 宋好年跟着出來,那錦衣衛道:“殿下休要被他騙過,下官辦案多年,他分明已與同夥分開,小殿下與别的幾位小公子、小小姐,隻怕在那兩個同夥身邊。那兩個人才
是老手,一應安排都是他們做下,宋好節不過是個内應,給他們抛出來,引咱們走彎路。”
經錦衣衛一點醒,宋好年醒悟過來,道:“大人你辦案是老手,該咋辦就咋辦,休要被我左右。我的面子不打緊,早日尋回幾個孩子才是要緊。”
錦衣衛悄悄松口氣,他們辦案最怕遇着這種情形,要給犯人上刑容易,要說通貴人最難。這位貴人通情達理,他們也便宜些。 沒有宋好年在旁阻攔,錦衣衛随便用上兩種逼供手法,不過半個時辰,就将宋好節折騰得半死不活,拿了口供出來道:“這等狼心狗肺的東西,換到我家,才生下來就
該把他溺死在馬桶裏!” 原來宋好節對宋好年、宋秀秀一向懷恨在心,自打從河工上回來,就沒安好心。恰好他在外頭東遊西逛時,遇着那對拐子夫婦,三言兩語就混到一起,約定拐幾個孩
子去賣。拐子夫婦爲錢,宋好節爲恨。
宋好節誠心要拐走如真和圓圓,與拐子夫婦兩個策劃七八天,将馬車等東西準備好,隻等元宵廟會那日,趁亂将孩子拍走。 原本拐子夫婦要自個兒動手,宋好節要洩憤,偏要自個兒動手。他沒能對如真得手,就抱走圓圓——他是圓圓親舅舅,就是旁人瞧見,也隻當他抱圓圓玩,哪個想得
到這舅舅竟是個殺千刀的王八蛋,會拐走自個兒親外甥女?
拐子夫婦趁機拐到魚兒和榮哥兒,宋好節拐到圓圓,幾個人就要走時,如真出來阻攔,他們便将如真也打倒,一起發賣了事。
那天半夜裏,宋好節拿了拐子夫婦給的錢,兩下裏分開,他也不曉得拐子夫婦往哪裏去。
宋好節一路往省城來,原本男拐子囑咐他,尋個人多處躲一段時日,等分頭過去再出來,誰知他忍不住賭瘾,手裏但凡有點錢就要去賭,這才給宋好年捉住。
就是落到錦衣衛手裏,宋好節也隻後悔自個兒沒聽男拐子話,給這些人捉住時,他手裏的錢還沒花光哩!
他是一點兒都不後悔自個兒做下那些個惡事。
宋好年瞧着口供,恨得沖進去狠狠幾腳踢得宋好節連叫都叫不出來,隻好蜷在地下大喘氣。
錦衣衛道:“殿下,這雜碎不要緊,爲今之計,須得快些找回小殿下才是。”
宋好年點點頭,宋好節這條線等于斷了,那隻能等别處傳來消息。
好在錦衣衛從來都不是吃素的主兒,和圳失蹤事關重大,南直隸并周邊省份缇騎全部出動,或走官面上路子,或各顯神通,動用三教九流的關系。
譬如那些個當鋪、牙婆,尤其是他們關注的重點。
錦衣衛很快就帶來另外一份消息:柳義等人在一家當鋪裏,發現了圓圓的金镯子。
那镯子原是百合送給圓圓,上頭有宮廷暗記,錦衣衛自當鋪向源頭追查,不過半日時間就查到大娃一家。
缇騎臨門,大娃爹娘唬得抖衣而顫,不曉得自家犯下啥事,聽說與金镯子有關,大娃娘一巴掌打在兒子頭上:“你還說不是偷的!”
大娃爹苦着臉道:“大人,我們實在沒做啥壞事,大人要罰,我們認罰,隻我這兒子還小,求大人别叫他成個孤兒。”
錦衣衛不理會大娃爹,問大娃:“這镯子當真是你撿到?那失主長啥模樣?”
大娃愣愣地說:“就是我撿的,我沒偷!他們家兒子長得怪秀氣,跟個小姑娘差不多,性子也像小姑娘,我要跟他玩,他娘都不讓。”
和圳與榮哥兒都生得秀氣,不過宋好年認定那孩子就是和圳:不是他自傲,他家孩子有膽子同人販子周旋,榮哥兒養得有些嬌慣,不見得敢做下這樣事情。
又追問大娃爹娘那一家子去處,大娃爹娘這下曉得那看着老老實實的行商竟是一對拐子,當時吓得三魂去了七魄,抱着大娃叫道:“幸虧你沒給他們拐走。”
柳義道:“男娃兒要好生教,要不然這點子年紀就曉得撿金镯子,往後瞧見無主的金銀也撿回家不成?”
大娃爹娘連連答應,道往後定然好生教訓這小子,再不讓他生事。
這裏再往東往南,便出南直隸地界,錦衣衛分析,這夥拐子多半沿水路走,以免在陸上留下痕迹。
錦衣衛簽發通緝令,追查拐子夫婦并被拐的四個孩子,宋好年、柳義等人沿水路追去,一村一村探問,唯恐錯過孩子們蹤迹。
卻說那拐子夫妻瞧着榮哥兒救回來,就想盡快将他出脫,“他那傷是個麻煩,這兩日看着好了,要是過兩日又發起熱流膿來,死在船上,是咱們損失。”
和圳有心阻攔,才開口說:“爹,不如過幾日再賣他……”想好的借口還沒說完,拐子一巴掌打下來,罵道:“要你多嘴!”
和圳看王吉祥眼露兇光,再說下去,隻怕自個兒跟圓圓都要受牽連,連忙閉嘴,陪笑道:“我都聽爹的,我這不是不懂,爹教我。”
和圳嘴甜,半日将拐子哄得轉怒爲喜,下船去打聽買家前,還與和圳道:“回來給你買糖吃。”
和圳渾沒聽進耳朵裏,他心焦如焚,卻又勢單力孤,沒法同時救下三個人,其中還有一個小得跑不動的圓圓,一個傷得生死難料的榮哥兒。 他也不曉得這船究竟在哪兒,隻得死死記住這地方河岸并樹木模樣,遠處山巒更要印在腦子裏,要是榮哥兒被賣掉,他總要回這裏來,再救榮哥兒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