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救援者都去追捕宋好節,豈不放脫了這兩個人販子?
爲今之計,隻能盼兩個人販子忙裏出錯。
和圳從前在東宮,跟着父親與祖父學習如何治國、如何理政,有時指着史書中人明顯的錯誤道:“我若是他,絕不會犯下這樣低級的錯誤。”
祖父便笑着摸摸他頭,說:“我們已清楚後果,才會覺得他的選擇是錯誤,若是換作在當時,你能作出正确判斷麽?”
太子笑而不語,和圳低頭想一想,道:“孫兒說不準,但孫兒會盡力。”
和圳從來沒有機會去嘗試犯錯,因此皇帝與太子才會同意他跟着昭仁離京,不僅是爲了讓他了解民間疾苦,也爲讓他離開皇帝羽翼,真正去犯下錯誤、承擔錯誤。
和圳此時正在承擔他錯誤判斷造成的後果。
一開始,他認定自己能夠獨自解救圓圓,因此未曾告知大人,就偷偷跟上宋好節,誰知竟把自己陷入險境,這是第一錯。 第二錯,他本可以藏在廚房裏,等這幾個人離開,再立時叫人去追,頂多耽誤幾刻鍾時間,他們且跑不遠,不像現在,已經跋涉一整夜,竟還沒有人追上來。可他當
時心頭慌亂,全無在乾清宮時智珠在握的從容。 第三錯,他将自個兒的長命鎖留在宋好節家中,固然能提醒旁人,可他們被擄走,宋好節不見,二叔他們本就會懷疑到宋好節,他多此一舉,反而容易讓這兩個人販
子逃脫。 和圳等着這兩個人販子犯錯,他在馬車行進中,豎起耳朵艱難地聽着兩人對話,聽明白這倆人原不是夫妻,一個本是幹髒活的人牙子,人稱郭大姐,專門到各處村子
裏哄騙大人,道把家裏姑娘介紹去城裏給人家幫傭,哄人簽下賣身文書。一旦把小姑娘騙到手,就脫手賣給煙花柳巷那些個髒地方。
那些個小姑娘又不認字,頂多說得出父母家鄉在何處,可那樣地方,也沒幾個人有良心,肯救她們出來。
另外那個男人姓王,叫王吉祥,在家鄉同人打架,将人打到半死,他害怕官府緝拿,因此逃往他鄉。 這兩個人路上遇見,便好似王八看綠豆對了眼,自此結成一對兒野鴛鴦,男的殺人越貨,女的拐賣人口,兩個人做下無數惡事,偏生女人做事情,有個男人給她掃尾
,男人露馬腳,這女人又能替他遮掩。
這一對雌雄拐子,已到處爲禍三四年,竟一回都沒給人捉住過。
他兩個說到得意處,停下馬車,也不顧在野地裏,幕天席地地親熱起來,和圳原本豎着耳朵打聽情形,乍然聽見這樣肮髒聲音,霎時臉紅得幾乎要燒起來。
那兩個人親熱完畢,又說一陣話,就過來掀開箱子,把和圳揪出來道:“前頭有個鎮子,我們要過去買些個吃的,你就是我們夫妻二人的兒子,來叫聲爹娘聽聽。”
和圳不由大怒,他爹乃是當今皇太子,英明孝悌,他娘是太子妃,高貴典雅,與這對拐子有什麽相幹?
那叫王吉祥的拐子一巴掌打在和圳臉上,啐道:“小兔崽子,讓你叫你就叫,不聽話時,打死你不說,連帶那幾個小的一并打死。”
和圳長到十來歲,從未遇到過不願與他講道理的人,祖父與父親給他講過多少惡人,那都是旁人的故事,輪到他時,憤怒與恐懼充斥心靈,他不由地哭出來。
一邊哭,一邊怨恨自己膽小和無能,他自認爲能夠統治大明,卻連這樣肮髒卑鄙的兩個拐子都制服不了。
那女人郭大姐連忙道:“你仔細打壞他!” 她連衣裳也沒穿好,半邊胸脯敞開在外頭,攔住王吉祥,伸手摸摸和圳細嫩臉頰,笑道:“我的兒,好生聽話,爹娘不害你,回頭給你吃香喝辣,你看着那幾個小的,
他們不聽話時,你隻管打他們。”
和圳心中凜然,他若是尋常孩子,隻怕真會叫這對拐子軟硬兼施的手段收服,不是給他們乖乖做幫手,就是任由他們買賣,圓圓他們幾個人的下場,不用說更慘。
俗話說,大丈夫能屈能伸,和圳滿腦子都是在東宮時,娘教他的道理:“剛極易折,強極則辱。”此刻他勢弱,就得低頭。
和圳努力使自己眼神顯得順從,不住點頭,那女人就扯開他嘴上布條,掏出核桃,道:“你該叫我們啥?”
“……爹,娘!”和圳屈辱咬牙,發誓定要讓他們付出代價。
馬車走到前方鎮上,和圳才曉得這夫妻兩個放他出來,就是爲着像一家三口模樣,好哄過旁人去,要不然隻夫妻兩個趕着車,車上又有幾口大箱子,未免紮眼。 和圳穿着粗布衣裳,女拐子随手給他頭發挽個髻,瞧着亂蓬蓬,倒像是不大講究的鄉下男娃兒,隻是膚色太細白,女拐子又順手抓兩把泥摸在他手上臉上,和圳默默
忍受,隻能合适機會脫困。 在鎮上補充過食水,兩個拐子再不停留,繼續趕車離開,女拐子一時興起,笑道:“我這輩子損陰德,生不出娃兒來,也不想上,免得報應到他身上。我看你這小子長
得倒是好,不如與我做個兒子,我疼你。”
和圳低頭小聲道:“娘……”
女拐子對和圳可沒有半分真心,可聽着他喊娘,還是高興,便不把他塞回箱子裏去,給他手腕上綁上繩子,許他坐在車上透透氣。
王吉祥陰着臉威脅和圳:“你要是敢喊叫,立時推下去摔死你!”
和圳連忙保證:“我不亂叫,爹,你别吓我。”
王吉祥獰笑一下,不再說話。
到下晌,和圳小心翼翼道:“爹,娘,他們幾個别憋死在裏頭。”
王吉祥蹬他,揚手就要打,倒是郭大姐笑道:“到底是我兒,有你老娘三分風範。”
果然在一處偏僻路旁停下車,輪流把餘下三個孩子拖出來解手、透氣。一人給喝兩口水,不給幹糧吃,以免屎尿拉出來,氣味不大好收拾。
其中圓圓最小,她打小兒沒跟宋秀秀分離過,這會子哭得直要抽過去。和圳道:“娘,我抱着她,有人來再放回去,免得哭壞她。”
解手時手腳嘴巴都放開,圓圓張着手對和圳叫哥哥,和圳心裏一酸,心想:不曉得含芷她們如何難過。
拐子夫妻兩個看和圳老實,圓圓又着實太小,當真憋死她,也是一樁損失,因此受勸,許和圳抱着圓圓。
和圳從來也不喜歡圓圓,可這時候,畢竟圓圓年幼,又算是宋好年的親戚,他多少有兩分香火情,輕聲哄圓圓:“不哭不哭啊,哥哥跟你在一起哩。”
圓圓倒是曉得二舅家裏這個小哥哥十分厲害,依偎在熟人懷裏,慢慢止住哭,小聲抽噎道:“哥哥,我想娘。”
和圳鼻子一酸,抽泣一下,道:“别急,你看我爹娘就在這裏,往後你也認他們做爹娘,咱們一家子一起過日子。”
圓圓着急,就要說話,和圳連忙捂住她嘴巴,使眼色不讓說。圓圓急得又哭起來,和圳隻得抱着她哄:“乖,往後爹娘跟哥哥一道疼你。”
那拐子夫妻兩個,一個在前頭趕車,一個在後頭押車,将和圳動靜聽得清清楚楚,相視一笑。
和圳好容易哄住圓圓,又想盡辦法讓兩個拐子放松對他警惕,隻覺生平智計使不出來,隻好與他們慢慢周旋。 冬日裏天黑得早,日頭一下去就冷起來,柳府榮哥兒饒是在箱子裏,也凍得打顫,出來解手時,一取出口中核桃,上下牙捉對兒厮殺,險些咬着女拐子手指,嘴上又
挨一下,打得鼻血亂漾。
和圳俨然已當自個兒是拐子親兒,還叫:“娘,再打狠些,他往常跟我最不對付,我都想打他!”
他這樣說,女拐子反不再打——她也沒全然信任和圳,正要留個人看着和圳。這兩個小的有仇,省下她多少事。
榮哥兒原還對和圳有幾分依戀,忽然見他變臉,又慌亂又憤恨,眼中直欲噴火。女拐子看得高興。
晚上拐子夫婦便就近尋個村子住下,隻道他們兩口子販些貨物,身邊帶着兒子幫忙。女拐子帶着和圳睡在屋裏,王吉祥借口看守貨物,裹一床鋪蓋睡在馬車上。
第二日天才蒙蒙亮就又着急趕路,那收留他們的農家,連人臉也沒看清楚。 和圳這一日果然老老實實,拐子夫妻讓幹啥他就幹啥,他雖在宮裏長大,許多事情都不會,可人聰明,一學就好,機靈得女拐子對他生出兩分疼愛之心,與他保證說
不會賣掉他,真個要留他做兒子。
和圳甜甜笑着說:“我樂易給爹娘做兒子,你們别打我就行”。 女拐子道:“你聽話,我們不打你,往後還要給你物色個好媳婦哩。”她既做這一行,自然要給兒子拐個絕色媳婦,才不枉費這個便宜兒子一張好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