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時候,劉大夫還肯到處救人,不斷給人施藥施針,當真是一副菩薩心腸,宋好年恨不得給他跪下磕頭。 劉大夫搖搖頭道:“我在這鎮上幾十年,大夥兒的好處也都記在心裏,别看我治病救人,大夥兒何嘗少照看我?這種時候我要是也去别處避疫,當真枉顧這些人情誼。
”
偌大宋家沒多久就變得空蕩蕩,劉大夫歎口氣:“你有決斷,隻盼這回你們父子兩個,并我這把老骨頭都能撐過去。”
便是撐不過去,宋娘子好歹帶着小兒子躲開,還能給宋好年把這脈香火傳下去。 劉大夫見多大難臨頭各自飛的夫妻,也見過不離不棄同生死的鴛鴦,也難免感佩宋好年決斷:他看得分明,以這夫妻兩個深情,宋好年要是不逼他娘子,他娘子哪裏
肯走開一步?
宋好年道:“地窖裏還有酒,我再去取些來。”他去地窖取來酒,又去廚房燒火做飯,雖如真燒成那樣,他一絲兒胃口也無,可不能讓劉大夫餓着。
回娘家路上,迎春原以爲百合要哭,一直防着她忽然跑回家,誰知百合竟收起眼淚,隻是默默走路,連頭也不回。
迎春自然曉得百合不是心腸硬的人,要是她真個冷心冷肺,也不能對妹子兄弟那樣好。她疼兄弟妹子且疼得厲害,更何況那是她丈夫跟親兒子。
迎春道:“大姐……”
百合咬着牙看迎春:“你啥也别說,我都曉得。”
汪小福跟臘梅在城裏照看汪大娘回不來,把庭玉托付給她時,她心上好似給劃過兩刀,可如今她的心就落在家裏,宋好年跟如真萬一有個閃失,她決計活不下去。
可旁人說得也對,如真已經染病,如純身子一向比如真弱些,總不能再讓小兒子也染上病,到那時候才是連她五髒六腑一齊碾碎了去。
她還得給宋好年留一脈香火……
百合死死把眼淚憋回去,眼底通紅,心裏默默道:我自來不信滿天神佛,可如今隻盼真有神佛,你們保佑我丈夫與我兒子平安,我便是折壽也情願!
百合忽然想起杏兒:“彩鳳姐一家子也該回娘家避疫,也不曉得他們有這決斷沒有。”
正說着,之間後頭山路上一頭騾子馱着一個人上來,柳義夫妻兩個扶着騎在騾子身上的杏兒,氣喘籲籲趕上來道:“大年去我家,叫我們回娘家避一避。” 柳義跟宋好年兩個人親兄弟一般,想着宋好年如今陷在鎮上,如真生死不知,鐵打的漢子也不禁眼眶通紅,沉聲道:“弟妹你放心,我答應過大年兄弟,保準不叫人委
屈你們。”
百合咬牙切齒:“他有本事自個兒護着妻兒,把我們托付給别人算啥?” 李彩鳳曉得百合關心則亂,沒有給柳義難堪的意思,隻抱過如純,輕聲說:“咱們一道,哪有過不去的難關?你别急,都說吉人自有天相,大年沒做過壞事,老天爺長
眼睛哩。”
百合這時候最需要好話,李彩鳳這般一說,她總算有些活氣,不再死氣沉沉模樣。
縣裏鎮上這些日子疫病,柳山村裏的人自然也曉得,瞧見外嫁閨女回來避疫,都十分擔憂,不敢立時接納他們:“誰曉得你們帶沒帶病?”
百合原就挂念着宋好年跟如真,一聽這話,立時掉頭就走,誰知朱氏沖出來指着才說話那人啐道:“放你娘的狗臭屁,說我閨女帶病,我看你才帶病哩!”
百合一愣,再沒想到朱氏刻薄一輩子,還能爲她去跟旁人吵架。
這幾年因爲兒女有出息,李篾匠老倆口在村子也頗有些威信,不似以往人微言輕,人人看不起他們。 李篾匠拄着拐棍,恨不得立時将閨女外孫都拉到自個兒懷裏,他大聲道:“我閨女好好地在那裏,哪裏帶病?就是她帶病,我們一家子陪着她死,你們都離我們遠些,
關你們啥事?” 李彩鳳那幾個兄弟早按捺不住,沖過來把自家姊妹跟百合一道帶進村裏。朱氏一口老痰吐在地上:“我今兒把話說在這裏,今兒哪個不叫我閨女進來,往後休想再得着
她一分好!” 一來百合這群人看着确實都健健康康,不像有病模樣;二來宋好年、柳義在鎮上都是有頭有臉的人,不讓他們媳婦兒女進來,回頭追究起來,大夥兒吃不了兜着走;
三來畢竟自家村裏看着長大的姑娘,哪能見死不救?
再一個,李醜娃站出來道:“我一家子還在村裏哩,要是我們身上真個帶病,我敢回來?”
不光李家閨女,這還有正經李家的漢子在,村裏人愈發覺得自個兒沒理起來。
李氏族人慢慢都讓開道路,有些親近的噓寒問暖起來:“你們都過得好不好?大年咋沒來?”
一時各自回家安置下來,朱氏想抱如純又不敢,狐疑着道:“大妞,你們真沒帶病罷?”
迎春冷笑道:“你老才爲我們跟人打架哩,咋還疑心我們帶病?”
朱氏道:“就是你們帶病我也得罵回去,啥子東西!”她老人家的閨女,她能刻薄能嫌棄,啥時候輪到這幫村漢村婦來糟蹋?
要說從前朱氏可沒這心氣,還是這幾年日子好過,慢慢養起來的。
百合沒心思跟朱氏拌嘴,道:“我們都好着哩,娘,你看着把東西歸置一下,往後要用。”
朱氏連忙樂颠颠地去歸置東西:大妞帶回來的可都是好東西!
李篾匠走到百合跟前問:“大妞啊,大年跟如真咋沒一起來哩?”這幾日聽說鎮上疫病,他們都懸着心。
“爹!”李篾匠這個爹一向當得不錯,百合給這一問,登時心如刀絞,哭倒在李篾匠懷裏,斷斷續續把如真發燒、宋好年要留下照看如真的事情說給他。
李篾匠驚得臉上變色,在原地團團轉:“再想不到會有這樣事情。”
不光大女婿跟如真,他二閨女二女婿也還在縣城生死不知哩!
李篾匠他老人家心急得要死,可也沒啥法子,隻能道:“大妞别急,爹下晌就去龍王廟燒香去,求龍王老爺保佑大年跟如真平安無事。”
柳山村山後有龍王廟,傳說是大明開國時候将軍,除去管下雨,村裏平安的事情也歸他老人家管。 龍王廟女人不能進去,百合沒法跟去,眼看她爹收拾香燭黃紙就要去燒香,忽然想起龍王廟那裏路不好走,連忙勸下:“爹,大年跟如真還在家裏,我整個心裏都是亂
的,做事也沒章法,你老别忙着燒香,先替我拿幾個注意。”
李篾匠幾十年統共沒拿過幾個主意,這時候事情逼到眼前,也不得不立起來,把外孫跟外孫女一樣看待,安撫家裏幾個女人,叫他們安心些。
第二日一早,李篾匠到底跟柳義兩個去龍王廟上香燒紙,殺隻雞給龍王許願,保佑大夥兒都平平安安的。 百合也顧不上再傷心,實在家裏事情千頭萬緒,她還不能倒下。譬如庭玉跟如純自打生下來就沒咋吃過苦,庭玉離了爹娘本就不大精神,這兩日在村子裏吃得又不如
以往,眼看着就瘦下去,大眼睛愈發顯得可憐。
家中新鮮菜蔬沒過多久就吃完,好在往日臘肉、幹菜都還有些,百合得費盡心思籌謀,才能每頓有肉有菜,免得大夥兒都營養跟不上。
饒是這樣,朱氏也不免叫苦,又嫌棄常娘子吃白飯。 這日她又絮叨常娘子不是他家人,還賴在他家不走,百合放下水瓢怒道:“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我也不是這屋裏的人,你要常娘子走也簡單,我也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