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不見迎春回答,楊林又道:“我對你沒壞心,你一個姑娘家,夜裏走路着實叫人懸心。明兒……我還送你。”
“你要不說話,我就當你答應。”楊林道。
迎春捂着嘴,滿腦子亂哄哄,一個字都說不出來。楊林慢慢退走,迎春聽着他腳步遠去,才緩緩噓出一口氣。
她腦子裏一團亂麻,丢魂也似洗臉洗腳,收拾好躺在床上。她一站就是半日,腿腳酸麻脹痛,躺下後才覺舒坦些。 迎春在縣裏住過不少日子,自然曉得縣城雖然安甯,可也不是啥事都沒有。大姑娘小媳婦夜裏出門,總容易叫人堵上嘴拖到巷子裏玷污,别人不曉得,縣衙差人天天
在臘梅家裏來往,說話間偶然帶出來兩句,就夠叫人心驚半天。
迎春自诩大膽,自個兒住個小院子,每晚從臘梅那裏出來也不叫人送,獨個兒打燈籠走在路上,警醒些想來沒大事。
她袖子裏藏着一把小剪子,萬一遇着事情也能自保。臘梅跟汪小福起先送過她兩日,後頭她一定不要送:“你們光顧着送我,自家事情還做不做?”
臘梅每日叫菜農送菜來,連帶着迎春要用的那份菜,給迎春省下許多事情,她便不願再多麻煩妹子跟妹夫。 前幾年她就是太把自個兒當個了不起的人,看這個也不順眼,那個也不如她,才稀裏糊塗做下錯事。如今正經自個兒過日子,須得有成算,不能把妹子情分當成應該
。
大姑娘走夜路,自然心虛,一來唯恐有不要臉的人強占便宜,二來腦子裏控制不住胡思亂想,一點黑影子就能想到妖魔鬼怪,自個兒把自個兒吓得直哆嗦。
今晚路上迎春有些給楊林吓着,冷靜下來一想,竟忘了謝他……
迎春迷迷糊糊睡過去,第二日就把這事兒忘到腦後:客氣話誰都會說,楊林就那麽一說,她不當真。 誰知當日晚上,楊林當真就看着她收攤回家,才回自個兒家去。這回楊林沒說啥,迎春倒有些糾結:人情最不好欠,楊林這般待她,她卻沒啥好回報的,不敢接他好
意。
過兩三日,楊林竟似把送迎春回家當成個差事一般,一日不差,一日不遲。
迎春猶豫着要跟他說,叫他往後别來,誰知她還未張嘴,楊林先走開,倒成了他躲她。迎春幾回要說,尋不着機會,隻得作罷。
楊林自個兒家裏沒個知冷知熱的人,晚飯不是跟着汪小福吃,就是在迎春這裏吃酸辣粉,過幾日,迎春便不收他飯錢:總要有個啥還他。
楊林悄悄把錢壓在碗底,迎春小本生意本就難賺利,又是個姑娘家,營生艱難,他個大男人不忍心占這等小便宜。
迎春将這些事悄悄說與臘梅:“像是我吊着他,好處占盡還不給人個準話一般,你說這叫我咋辦?”
臘梅道:“雖說人情難欠,咱們家要還他人情也不難,你别慌,你一沒拿不該拿的錢,二來也沒找上他要他給你做事情,且欠不了啥。”
楊林做副捕頭的,管縣内捕盜緝私等事,護送個人又能有啥問題? 迎春白日裏精精神神做生意,晚上回去躺在床上烙餅一般翻身,尋思不能這樣下去:之間一長,隻怕就算楊林死心想娶媳婦,有個他天天照料她的傳聞在,他也難娶
到好人家姑娘。
這日楊林眼看着迎春到門前,掏出鑰匙來開鎖,預備迎春進門他就要走,忽然迎春轉過身對他說:“楊捕頭,我有話與你說。”
楊林緊張得喉嚨發緊,對着縣太爺都沒有這般厲害,僵硬着手腳走到跟前,啞聲問:“你要說啥?”
迎春吸口氣:“這些日子,多謝你看顧,這份恩情我不敢忘,往後你成親生子,我一定送大禮。”
黑地裏瞧不見楊林神色,隻聽他道:“不用!我、我沒打算成親……”
迎春柔聲道:“你們當差也辛苦,聽說天不亮就要到衙門點卯,到處巡查,縣裏沒啥大事,全靠你們。”
她嗓子受過傷,不似尋常姑娘家嬌嫩,倒有些沙啞,如同世事搓磨出的傷痕,叫人禁不住要心疼。
楊林啞口無言,他已好幾年沒聽見過迎春這樣溫柔說話,隻聽她說,“你每日當值已很辛苦,再來送我,我心裏過意不去。往後,就别送了,我自個兒能成。”
楊林滿嘴裏發苦,木木地重複:“不送了?”
“嗯,你的好意我心領,不用再送我。”迎春推門進屋,反手關上大門,半晌聽見楊林低聲說一句“好”,聲音裏似帶哭腔,擡手一抹臉,全是淚水。
這日過後,楊林就來得少,隔四五日來吃一回粉,跟旁人差不多,錢照給,吃完就走,迎春也沒再說啥。
臘梅還問汪小福:“楊捕頭說是把飯錢給咱們,每日做飯時帶上他的,這些日子沒來,可咋算?”
汪小福笑道:“不要緊,大不了把定錢退給他。”
汪大娘在旁歎氣:“我看楊捕頭倒是個好小夥兒,你勸勸迎春丫頭,少犟些,将來隻怕享福不盡。”
臘梅深知自家姊妹幾個,不管面上溫柔還是死倔,骨子裏都有些認死理,自個兒認定的事情,哪個勸都不頂用。
尤其迎春吃過男人虧,防心格外強,說了隻怕壞事,隻對汪大娘道:“強扭的瓜不甜,她吃過那些個苦頭,我們也舍不得再逼她,且随她去吧。”
汪大娘抱着庭玉直歎氣,庭玉小小一個人兒,古靈精怪,跟着她奶奶歎氣,倒逗得衆人笑起來。
衆人笑一陣,這事兒就算這麽過去,再不多提。
誰知天有不測風雲,好好做生意的人,咋也想不到自個兒天降橫禍。
迎春一開頭把積蓄都投進小吃攤裏頭去,回本之前,自個兒天天煮粥吃,也就在臘梅家裏還能吃到葷腥。
待到一個月上頭回本,她也能隔一兩日吃到肉,葷油更是不缺。人舒心,臉面跟着變化,往日那揪着的眉頭舒展,整個人看上去都亮了不少。
她在縣城裏漸漸有名,偏就招上一個冤家:也不是生人,就柳忠與柳耀文父子兩個。
當初那柳耀文騙迎春清白,過後死不承認,要不是迎春一根繩子把自個兒吊到他家房梁上,哪能傷得到他家分毫?
後頭柳耀文逃走避風頭,誰知給宋好年趕上,一頓打斷腿,扔到鄰縣去自生自滅。柳忠兩口子給柳府趕出來,去鄰縣尋兒子。
這幾年沒有動靜,青柳鎮上衆人早忘了有這麽一号人,誰能想到他們竟又回太平縣來?
原來當日柳忠夫妻兩個在鄰縣尋着兒子時,身上也沒多少錢,一家三口隻好變賣身上衣裳度日。 柳忠夫妻尋到柳耀文時,柳耀文那條腿早治不得,人跟他們說,要是不鋸掉,整個人都要爛個死臭,他們身上最後一點子錢用來求大夫給柳耀文鋸腿,最後連個像樣
的住處都沒有,幸好路旁有間茅屋死過人,裏頭空着,他們才住進去,好歹有個擋雨的地方。 柳忠家的給人漿洗衣裳賺幾個錢,柳忠給人做短工。偏柳忠做慣大管家,最好指揮别個,幾日下來别人家管事的都恨他多事,再不肯雇他,他走投無路,隻得尋個米
行去扛米袋。
他年紀不輕,扛米袋自然扛不過年輕人,虧得會說話,咬牙奉承米行掌櫃,才堪堪保住這份差事,幾年下來,早磋磨得腰背佝偻,滿頭白發。
偏柳忠家的冬日裏在水邊漿洗衣裳,不合與人争水,竟給人推進水裏。撈上來時人已半死,好容易救活,便病痛纏身,挨了半年就去了。
柳忠一個人養活柳耀文,如何養活得過來,往日把兒子當心頭肉,如今就成眼中釘,成日在家打罵,催他去外頭找個工。
柳耀文一個斷腿廢人,又不會寫又不會畫,哪能找得到工?
父子兩個日子越過越差,最後隻好靠讨飯過日子。 人窮志短,人真個窮極惡極時,再顧不上臉面,柳忠尋思,青柳鎮他們不敢回,但他當日做管家時,在太平縣也頗認得幾個朋友,如今他落魄成這樣,索性去撞撞運
氣,萬一運道好,哪個可憐他,肯給他一二兩銀子,也是幾個月的嚼裹。
父子兩個一路讨飯回太平縣,當真沒一個人認得出他們來,找到朋友家中,朋友哪裏肯認?都說“我忠大哥去外頭做生意,你是哪裏來的叫花子,也敢冒充他?” 父子兩個夜宿橋洞,白日就在縣裏讨飯,這日恰巧就見着迎春在那裏擺攤賣酸辣粉,當時日頭還沒落,夕陽餘晖照在迎春臉上,她同人笑着說話,滿臉都是溫暖金色
。
柳耀文一張長臉狠狠扭曲,咬牙道:“爹,就是這個賤人……”
柳忠比他更恨迎春,要是她當日肯忍氣吞聲,他如今還是風風光光的柳府大管家,咋會落到這地步? 這父子兩個除去讨飯,也偷雞摸狗過活,早有默契,兩個人對視一眼就定下計謀,觑着迎春收攤,就綴在她身後,要給她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