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裏如真滿百日,李篾匠老倆口來看外孫,朱氏又哼哼唧唧說迎春:“你大姐你妹都孩子這樣大,我這輩子算對得起她們,唯獨你還嫁不出去,實給咱們家丢人。”
迎春登時臉上變色,冷笑道:“那也得有人肯娶你二閨女才行,你倒是出門問問,誰家肯要個不檢點的媳婦?” “我要是你,羞也羞死哩。”朱氏如今可是柳山村裏頂尖兒的老太太,大閨女自不必說,嫁個村漢竟是小王爺,幾輩子修不來的福氣;青松是她心頭肉,又能當官兒又
孝順,給家裏修下好大一院房子,哪個不羨慕?
就是臘梅差些,好歹也在城裏開着飯店,給汪家生下庭玉,閨女是不比小子,不過先開花後結果,汪家也說不出啥話。 就剩迎春這死妮子,說沒人要吧,上門來打問的人沒有五十也有四十,偏她一個看不上,說她,她又說沒人肯娶她。哪裏是沒人娶?依朱氏看,這死丫頭有自個兒想
頭哩。
朱氏張嘴就刺心,迎春一下子臉色煞白,站在那裏想:我是早該羞死,可我偏要活着,活出個人樣來。
恰好青松聽見,連忙喝道:“娘,你逼死二姐一回還不夠,還想再來一回?” 朱氏立刻道:“我還不是爲她好,她死犟着不嫁人,過兩年沒人問她,她想嫁都嫁不出去。将來哪個養活她?我孫子可不養嫁不出去的老姑媽。不趁如今挑個好的,有
她後悔的時候。”
青松連忙拉走朱氏:“你别管這個,我才見如真不曉得在哪裏粘了一身蒼耳子……”
朱氏吓一跳:“這都春天了,哪個沒良心的拿去冬的蒼耳子給他玩?那绫羅綢緞的衣裳哪裏經得起?”連忙趕去看。
青松出來叫月娘:“娘才說二姐,你去勸勸二姐,叫她别難過。”
兩人成婚後,青松将自家事情全都告訴給月娘,月娘也曉得迎春原先事情,一想就明白定是朱氏又刻薄她,連忙答應:“你放心。”
要說實話,月娘有些看不上迎春當日糊塗犯錯,可如今這已是自己二姑子,比起婆婆來,哪個姑子不顯得可親?
月娘曉得青松看重幾個姐姐,她原本正跟幾名年輕婦人一道說今年的新鮮花樣子,過一會兒,指一事走開,趁人不理論,走到迎春屋裏。
月娘原以爲迎春正當垂淚,誰知道迎春冷着臉,一點兒要哭的意思都沒有,她心裏倒有些敬佩:婆婆說話難聽,換個尋常人早受不住。
迎春見着月娘,勉強笑一下:“你咋來哩?外頭那樣熱鬧,你跟她們說話去,我一會子就來。”
月娘道:“青松同我說,你想在鎮上開個小攤子賣吃食,依我說,倒不如去城裏。”
說起正事,迎春心思就給帶開:“隻怕城裏本錢大,又跟三妞搶生意。”
“本錢不打緊,你做事情,我們豈能不幫襯?”月娘笑道,“我倒覺得你倆搶不了生意,不信我叫三姐來咱們一道商議商議。” 月娘果然請來臘梅,與她說迎春想賣酸辣粉的事情,臘梅想了想道:“定是城裏好呀,人那樣多,又肯花錢買吃的,在鎮上一天才幾個人要買?不說别個,就是你要粉
條、配菜這些個東西,跟我們店裏一道買菜,總是便宜些。”
迎春道:“萬一搶你生意咋辦?” 臘梅不在意道:“大姐早說,沒有隻許我做生意,不許别人也賺錢的道理,大夥兒一起富裕起來才是好事。我賣飯菜,你這是小吃,搶不了我生意。再說,在城裏做生
意,我們還能就近照看,豈不比在鄉下好?”
迎春不想在縣城開店,倒有一多半是爲避開楊林,除去這一點,縣裏樣樣都比鎮上好。
臘梅跟月娘兩個苦勸,終于說動迎春,迎春點頭道:“過兩天我去縣裏,看看把攤子擺在哪裏好。” 其實這個也不用多想,臘梅西現開着飯店,給她在門前支個攤子就能成。不過迎春細心,要置辦方桌、條凳、鍋碗瓢盆等家夥事兒,還要把手藝練起來,總得花些日
子。
如純百日過後,迎春便又搬去縣城,預備把酸辣粉攤子做起來,趁着天還涼先打出名氣,等過些日子天熱起來,就可以兼賣涼粉并熱米皮。 臘梅原想叫迎春還住她家中,誰知迎春道:“我前兒跟人打聽,如今一個女人也能立女戶,我打算立個女戶,從今往後就算自由身,免得娘總惦記把我論斤賣。既要單
獨立一戶,就是沒個屋子,我也該租一間,跟你劃拉開來。” 不等臘梅說話,迎春又道:“你别急,聽我說完。我曉得你體貼我,可我這幾年也攢下不少錢,賃個小院子不成問題——總住在你家像啥話,汪大娘、妹夫雖不說,我
自個兒總擡不起頭來。” 臘梅便使汪小福出去打聽,看附近有誰家要往外租房子,沒多久還真找着一家,就跟她們家隔一條街,一個獨門獨戶的小院子,屋子啥都還幹淨,就是要自個兒添置
不少東西。
迎春看價錢合适,便先将自個兒戶籍立成個女戶,再賃下房子安家。原本立女戶不易,有許多條件,不過縣衙吏目都曉得她是宋好年二姨子,沒人刁難她。 迎春那小吃攤子就跟臘梅家飯店在一處,不用時推進臘梅院子裏收着,下晌推出來,煤炭爐子一開火,不多久骨湯的香氣和着辣椒誘人的氣味就飄香半條街,引得許
多人來看。 她那酸辣粉看着就挺香,再看裏頭,有粉有菜,飯量小些的人一碗就能吃飽,就是飯量大的,再從附近買個燒餅,或是帶到臘梅店裏再要碗米飯就着吃,也能滿頭大
汗地吃飽。 攤子開起來,迎春臉上笑容日見增多,她上半晌在家做些針線活,打掃屋子,晌午過後就去臘梅那裏幫忙,并準備粉條、配菜、調料,攤子從下晌開到天黑後一個多
時辰,等連買宵夜的人都不來時候,姊妹兩個并店裏幫工熱熱地燙幾碗酸辣粉吃,回家洗漱一下倒頭就睡,黑甜一覺到天亮,連噩夢都不做。
忙歸忙,日子是自個兒的,做起事來格外踏實,又離不省心的娘遠,聽不見那些個刺心的話,迎春又仿佛恢複了當年潑辣爽利模樣。 自打上回楊林在汪小福家店裏号啕大哭,縣衙裏那班衙役差人都曉得楊林看上李迎春,這裏迎春紅紅火火做生意,好些人就來看這把楊林勾得五迷三道的到底是個啥
樣人。
到攤子上一看,樣樣收拾得幹淨整齊,迎春生得不錯,很有幾分水秀,雖笑臉迎人,可也不顯得好占便宜。
坐下吃一碗酸辣粉,肚子裏暖烘烘,味道十足,便多半覺得這姑娘挺會過日子,要是娶回家,是個好媳婦。
有促狹的年輕人便跑去問楊林:“你還娶不娶?你要不娶,我就娶回家哩。”
楊林揪着人半是發怒半是玩笑地打兩拳,罵道:“那是我看上的人,你們哪個敢動她,先在我手底下走一遭。”
楊林也曉得迎春開小吃攤子,多少回經過,隻不敢走上前去說話:實是先前被拒絕太多回,壯不起這膽子來。
春天多雨,細細密密雨點沾得人衣裳濕透,渾身又濕又冷,衙役們下值都愛去吃一碗酸辣粉祛寒。
年輕人好熱鬧,多次邀楊林去,楊林推過兩回,也不好再躲:要不然人家要說他這人有毛病哩。到底硬着頭皮去迎春攤子上要吃的。
人家上門來照顧生意,迎春也沒得把人往外攆的道理,隻當常人招呼着。因原先相熟,曉得楊林不吃芫荽,迎春燙粉時給楊林那一碗沒放芫荽。
楊林混在人堆裏不敢出頭,瞧見自個兒碗裏與旁人不同,登時胸口一熱,要不是當着這許多人,就要說出許多羞人的心裏話來。
到衆人都散去時,楊林還坐在攤子上,看着迎春忙碌,有心去幫她一把,又怕她再躲開,隻得悄悄幫着挪一挪桌子。
迎春倒是大大方方:臘梅跟月娘都勸她,“你總躲着不像話,就是對他沒那個意思,隻管平常對待,時日一長他自然死心。”
既這麽着,迎春也就沒多管,随他去。
誰知迎春收拾好攤子,提着燈籠回自個兒家時,楊林還不遠不近綴在後頭。她吃過男人虧,登時膽寒,加快腳步想甩開楊林。
但楊林一來是個大男人,二來對城裏比迎春更熟,竟沒甩脫。迎春魂飛魄散,抖着手半日才打開門鎖,撲進門頂上門栓,雙腿一軟就往地下癱。
楊林快靴踏在外頭石闆路上,漸漸走近,迎春心道他要是硬闖,她立時就大喊起來,驚起街坊鄰居,他死都别想占她便宜。
誰知楊林在門口站一會兒,輕聲說:“你别怕,我就是不放心你一個人回家,你既回來,我這就走。” 迎春怔在那裏,手指堵住嘴唇,竟不曉得該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