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青松是老李家唯一男丁,幹系着李家香火傳承,李篾匠和朱氏把他看得命根子一般,他的婚事也務必要盡善盡美。 朱氏自然也挑剔月娘不是啥大官家的閨女,百合叫如真奶娘常娘子與她說京城大家閨秀的規矩,譬如每日幾點起、甚時睡,如何坐卧、如何行動,那身上穿的绫羅綢
緞四季衣裳不能重樣,吃的胭脂鵝脯茄鲞螃蟹一頓要費二十兩銀子,臉上勻的珍珠粉茉莉粉玫瑰露薔薇露更是流水樣花銀子……
常娘子道:“你老不看别個,隻看我們娘子,她身上那件衣裳你看着簇新,實際已穿過一水,這要在京城,就該挨人在背後指指點點。”
朱氏不覺咋舌:“就沒個出身又好,又賢惠的小姐?我不信。” “哎喲喲,你老說的這是什麽話?”常娘子笑道,“人家大家子小姐賢惠歸賢惠,嫁到你家,還要在吃穿上受委屈不成?嫁漢嫁漢,穿衣吃飯,養不起的媳婦可不能随便
娶。”
朱氏自覺大長見識,點頭道:“依你說,那月娘竟再好不過?” 常娘子道:“月娘是在京城見過世面的人,你老别看她爹在錦衣衛裏頭職位不高,那是積年的老人,跟着皇爺打過仗,多少他的老熟人如今做了大官兒,青松能娶到月
娘,将來好處無數。”
朱氏不肯聽兒子閨女的話,對常娘子的話倒還能聽進去,遂不再反對,安安心心預備起放定禮。 她又把常娘子說的那些個排場記在心裏,安到百合頭上,閑了便去外頭跟人閑話,誇耀她閨女在京城如何威風,如何光彩,百合哭笑不得,說過她兩回也不見聽,隻
得随她去。 這日下定,李篾匠、朱氏都穿上簇新衣裳,百合孝敬朱氏一對六兩重的實心絞絲金镯子,曉得她不看那東西漂亮,隻看那東西值錢,好看的首飾給她也是白糟蹋,故
而隻揀那重的。 果然朱氏十分得意,兩隻袖管拉到胳膊肘,恨不得叫所有人都瞧見她手腕上金燦燦亮晶晶的镯子,就這還不足興,又問閨女:“我頭上這銀簪子不配金的,你有那金簪
沒有?”
百合道:“我倒是有,可拿出來就該到你老兒媳婦頭上,要不然你帶着好簪子,用個不好的給月娘插戴,月娘能不撿在心裏跟你老置氣?”
朱氏一聽果然是這個道理,連忙把袖管也撸下來,免得刺着月娘的眼。又怕往後沒得炫耀,還得跟閨女再确認一回:“這就是給我了罷?”
“你老要嫌沉,還我也行。”百合忍笑。
朱氏連忙袖着镯子走開,腳下生風:“我還要去給青松下定哩,你休要胡鬧!” 宋好年跟青松都騎着威風凜凜的高頭大馬,李篾匠老倆結局坐在馬車裏,百合笑着目送他們去縣城,扶着腰回來跟宋蠻女說:“天氣太熱,咱們不如弄個甜水面吃,配
上泡菜爽口。”
蠻女道:“我也正想這個哩。”
她原先在旁的鎮上财主家做過廚娘,來宋好年家裏幫工前,還道這家子也是一頓飯要吃五六個肉菜那種。 誰知來了才曉得也就是尋常飯菜,不過更講究個幹淨整潔,再就是新鮮菜式多些,也不見多費錢。要不是曉得宋好年夫妻兩個家底子豐厚,待他們也大方,蠻女還當
他們家窮。 廚房裏燒起火,人進去一會子就滿頭汗,百合抱着個小火爐似的肚子不敢進去,索性回自個兒屋裏去,如真酣睡才醒,常娘子正給他穿肚兜兒,他哼哼唧唧地躲,就
是不肯穿。 百合進來,如真在床上就沖他娘伸手,百合哪裏抱得動他?走過去坐在床沿,抱住他好一頓揉搓,揉得如真舒服地攤開小肚皮,百合在他肚子上彈一下:“不穿衣裳便
罷,連肚兜也不穿,羞羞!”
如真捂住臉,從手指縫裏看人,百合連忙招呼常娘子給他套上肚兜并小開裆褲,沒過多久杏兒過來,姐弟兩個玩成一團。 往日裏這時候宋秀秀早該把圓圓送來,今兒卻遲了至少兩刻,百合都以爲今兒圓圓不來時,宋秀秀滿頭大汗地抱着圓圓出現在門口,嘴裏道:“嫂子,今兒還得麻煩你
。”
“圓圓,今兒吃的啥呀?”百合笑着跟圓圓說話,“來妗子這裏。”
圓圓從宋秀秀懷裏溜下來,小跑着去找杏兒跟如真,宋秀秀站在那裏看百合一陣,欲言又止。
百合有些奇怪:“咋了?”
宋秀秀咬咬嘴唇:“沒啥,我去做活哩,嫂子,圓圓要是不聽話,你隻管教訓她。”
百合隻當鎮上又有啥閑話,也沒當回事。誰知沒過多久,就有人在門前大吵大鬧起來。
宋好年人去縣城,家裏卻還有幾名家丁,其中一個叫李醜娃的,走出去看一眼,回來道:“是小秀才。”
院子裏幾個孩子玩得熱熱鬧鬧,百合聽不清外頭小秀才在罵啥,索性走到門後頭側耳細聽,隻聽見說:“……誘拐我女,我去告你們……”
百合回頭看看蹲在那裏抓石子兒的圓圓,圓圓對小秀才聲音一點兒反應都沒有,顯見是個陌生人,遂對李醜娃道:“醜娃哥,你去把他攆走。”
李醜娃不是青柳鎮人,倒是跟柳山村李家沾親帶故,百合叫他一聲哥。
李醜娃答應一聲,開門走出去,小秀才登時閉嘴,也不曉得他在外頭幹了些啥,沒多久就揉着拳頭回來道:“渾身沒二兩肉,不禁打,我都沒敢使力氣。”
百合分明記得她上京城前,鎮上人雖不大看得上小秀才寡情,但當面還得做出尊重他的樣子,隻爲這是個讀書人,将來有大前程,咋如今李醜娃問都不問一聲就打?
她隻說攆走,李醜娃可别是仗着他家勢胡來。
百合道:“醜娃哥,你這樣打小秀才,不打緊?”
李醜娃笑道:“那等忘恩負義的王八蛋,哪個不想打他?”
百合直發愣:“那好歹是個讀書人,萬一哪一日奔着前程,你豈不受害?”她家是不怕,李醜娃可沒後台。
恰好蠻女出來透氣,聞言笑道:“你還不曉得?”
百合搖頭,她從京城回來,一大攤子事情要忙,看顧自家親戚朋友且來不及,哪有功夫理會小秀才這等人渣過得咋樣?
就是臘梅他們寫信時,也着緊說自家情形,最多帶一筆宋秀秀,誰有那個閑墨水寫小秀才近況?
蠻女見百合好奇,遂叫小娥看着廚房,自個兒跟百合說閑話:“娘子想是去京城不曉得,先前,鬧出好大笑話哩。”
原來上年宋好年一家子上京城沒多久,縣裏舉行縣試,童生參加,考中的人才是秀才。别看柳如龍有個“小秀才”的诨号,他距離秀才還差好遠哩。
縣試縣令主考,提學大宗師巡考,隻消文章過得去,人品上又沒啥大問題,一個秀才功名自然到手:那縣令也想給自己的文教上頭添一功。
原本柳如龍文章火候還不夠,柳老爺與學裏何先生又因他鬧出好些事情,對他十分失望,不再似往日上心。 不合他娘子也是個舉人的閨女,央着黃老爺給小秀才指點文章。小秀才原有些個仗着自個兒有才,不将别人看在眼裏,誰知道跟黃老爺書信往來一切磋,才曉得這考
過舉人當過官的嶽父就是不一樣,指點起文章來一句話一道血痕,批得小秀才冷汗涔涔。
黃老爺又收集曆年時文,叫女婿背熟,好在心裏打下底子。一來二去,小秀才自然信心滿滿,老早就放出話,不說取個案首,全縣前三總沒問題。 黃老爺離得遠,聽不見這等狂話,也沒由頭勸他收斂些,偏鄉下人不懂得門道,聽見他這樣說,隻道他當真有把握考前三,鎮上人去縣裏時,自然話裏話外不免帶出
來。
沒過多久,滿太平縣都曉得青柳鎮有個才子柳如龍,立誓要在縣試取中前三名。
誰知這話傳進縣令耳朵裏,縣尊未免覺得此人年輕狂妄,問跟前人:“這柳如龍聽着仿佛有些耳熟……”
别人一時想不起,師爺卻記得,禀道:“此人原與青柳鎮宋家結親,中間爲離婚之事還打過官司……”
趙捕頭也想起來:“宋爺那個養妹可不就是他頭一個老婆?他爲着娶第二個,差點逼殺這個哩。”
好嘛,這下柳如龍可就給縣尊牢牢記在心裏,再忘不掉。 等到考試之日,卷子交上來一看,才華也就庸常,沒啥叫人爲他可惜處。縣尊于是與提學大宗師說明柳如龍停妻再娶之事,“雖說取士取才,可這樣人品,到底叫人沒
法放心。”
提學大宗師逼縣尊更加嫉惡如仇,好一副風雷之性,登時大怒:“這樣腌臢人物,如何配得上秀才青衫?”
立時提起朱筆,将其黜落下等。又張榜出去,道柳如龍此生不得考取秀才功名,全縣學子引以爲戒。
要不是童生黜落不得,大宗師隻怕還要将他讀書人的身份也剝去哩。饒是這般,柳如龍也由中等童生黜爲末等,再領不得錢糧。 自此以後,柳如龍丢人到全縣聞名,太平縣人提到“小秀才”,竟不是敬他,而是笑話他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