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時習慣延續到如今,信王帶着孫子剝蓮子,權當玩樂。
和墨一廂剝一廂吃,和堂手慢,供不住他,不禁怒目而視:“你倒是也剝呀,就知道吃!”
信王溫和地笑,順手給和堂嘴裏也塞一顆蓮子:“你們兄弟須和睦才好,他年紀小不懂事,你慢慢教他。”
和堂憋得小臉兒通紅,半晌才道:“我是怕他不成才。”
除去太子家的孩子,信王孫輩裏頭,和堂是長兄,小小年紀已開始操心弟弟妹妹,生怕兄弟将來不能成才。信王爵位要落到他頭上,要是弟弟不努力上進,有沒有爵位還未可知呢。
偏和墨隻曉得憨吃憨玩,渾不知哥哥已計劃到幾十年後去。
剝好蓮子拿碎冰鎮着,信王慢悠悠乘車進宮,給皇帝送蓮子去,皇帝還奇怪:“烜哥兒要回鄉下,我當你這幾日都顧不上别的。”
信王一歎:“孩子們總有自個兒的主意,我便是強留下他,他過得不高興,又有什麽趣味?”
皇帝笑着點頭:“我還怕你想不通,你既這樣想,真是再好不過。”
信王到底是個男人家,雖自來重情重義,卻少做小兒女之态,宋好年既下定決心,他便給兒子保駕護航。
唯獨周王妃十分舍不得宋好年,垂淚好幾回,含悲給宋好年打點行囊。
按理說這等粗活兒原到不了王妃手上,偏信王妃難過得厲害,凡事都要過問,百合又有身孕,王妃索性全攬過來。
這日宋好年見王妃開庫,好奇走進去看看,險些兒給他娘吓倒:信王畢竟是天子親弟,饒是一貫儉樸,那庫中财貨依舊倚疊如山。
王妃素來高雅,唯獨害怕次子回鄉間去要受苦,因此将那指肚大的明珠、金絲累的锞子、豔紅如鴿血的寶石,一匣子一匣子裝起來,塞進宋好年那些箱子裏頭。
宋好年差點兒栽個跟頭,連忙止住王妃:“娘,你這是幹啥哩?我咋用得了這麽些東西?”
如今他手頭闊綽,隻消不把珍珠當土疙瘩、金子當生鐵随意抛擲,就是好幾輩子都用不完,周王妃還要再将曆年珍藏給他,難怪他深覺不安。
宋好年苦勸:“我并不是一去再不回來,娘隻當我去外頭當差一般,逢年過節自有音信,每年也能回來幾個月,哪裏用得着這樣費事?”
又說鄉下用不着這些東西,又說還要留些珍藏給兄弟們傳家,好說歹說,念得口幹舌燥,周王妃才停手,已經裝進箱子裏那些東西,可再不許拿出來。
“民間說窮家富路,我兒又要離家,如何能不多帶些财物防身?”周王妃又催信王世子去宗人府爲宋好年開具憑信,以免鄉下地方愚夫愚婦不曉得他身份,仗勢欺負于他。
宋好年回頭就跟百合說:“我倒像專門來跟爹娘要東西來的。”
百合勸他道:“金銀财寶,在府上原不算稀罕物件,咱們要回鄉下去,還不曉得父王母妃心裏多難受哩。他們既要給你,你就收下,免得他們更難過。”
後頭聽見周王妃那不管不顧塞東西的架勢,也不由駭然:“母妃可真是……”
宋好年搖搖頭,手撫上百合小腹:“他還沒鬧你?”
頭三個月一過,百合胎像穩固,比懷着如真那時候輕松得多,别人懷胎都給孩子折騰得心力交瘁,百合倒是歡歡喜喜,連反胃都沒有,隻胃口比以往刁鑽些,不過無妨,王府自然供得起。
沒過兩日,青松、文娃也都告下假來,預備送宋好年一家子回鄉,再圖将來。
信王府阖府團聚,爲宋好年辦家宴餞别,帝後、太子、長平公主帶着皇孫們來參加,連孩子們都一個沒少,比過年也不差什麽。 宋好年前二十多年都沒見着親人一分好處,回到京城才算曉得親人的好,心中自是不舍。他性子實在,不慣說些花哨話哄人,偏又體貼,請皇帝、皇後及信王夫婦保重身體,又叮囑兄弟姊妹們好生過
日子。
周王妃與張皇後眼圈兒泛紅,尤其周王妃,抱着如真不撒手,如真還不曉得是咋回事哩,自個兒低頭從頸間把玉佩翻出來,啊嗚一口咬上去。
他幾顆牙才長出來,吃點稀糊糊還好,這玉如何咬得動?咬兩下沒味道,索性撇下,往周王妃臉上啪嗒啪嗒親兩口。
周王妃原正傷感,叫如真一打岔,又笑起來:“真真是個甯馨兒!”
如真:“母,母!”
他還叫不出“祖母”二字,隻曉得喊單字。
周王妃這幾日給東西給得順手,回頭就叫侍女:“把我那匣子珊瑚珠子拿來給如真玩。”
百合:“這小磨人精倒真成跟母妃要東西了。”
兩日後一早,如真還呼呼大睡時,宋好年與百合帶上他,拜别父母啓程。兄弟姊妹們都到碼頭送别,雪娘等人也來道一聲珍重,又各自有禮物相送。
偌大碼頭,官船私船各占一邊,私船那邊如穿梭一般,官船這頭隻宋好年這一艘船。陳彬如今是錦衣衛千戶,自然坐鎮京中,派得力手下護送宋好年,以免一路有不開眼的小人打攪行船。
青松、文娃也都做錦衣衛打扮,跟在隊伍裏:他兩個商量好,要穿着飛魚服回家去給爹娘看,威風威風,好叫他們曉得沒白養兒子一場。
陳彬見着雪娘,面上微微尴尬,倒是雪娘輕輕松松朝他福一福,自回女學去。隻看雪娘如今氣度不同往常,容色鮮妍更勝從前,便知她過得不錯。
宋好年站在船頭與衆人揮别,百合就在他跟前,拉着如真的小手揮動,岸上幾個孩子看見,都忙叫:“弟弟,不要忘了我們呀!”
樓船緩緩挪出碼頭,衆人都已看不到,宋好年才帶着媳婦回艙房裏:“你還有身子哩,别累着。”
進入運河河道,樓船便可扯起風帆,一日千裏不在話下。
宋好年記起上京城時的事情:“那會子看官船、一應用度已十分不凡,哪裏曉得王府正經是這個架勢?”
百合也笑着點頭:“那時候畢竟身份不明,陳大人也沒啥把握,不敢大張旗鼓,如今可大不一樣。”
他們這回算是衣錦還鄉,一路行去,沿途官員按制相迎,或奉财寶,或獻美人,宋好年先頭跟着太子祭過泰山,曉得這事情原是定例,百合可是頭回見着這般陣仗。 百合不是那等有城府的人,在宋好年跟前更是喜怒随心,懷孕後性子自然有些驕縱,立時便冷笑道:“好哇,原來沿路都有美人伺候你,反正我如今伺候不得你,你倒不如收幾個來,來年給如真生兩個
兄弟妹子!”
宋好年臉色一肅:“你當真這樣想?”
百合:“哼!”
宋好年又笑起來,上前抱住百合:“媳婦,我可從沒拿正眼瞧過她們,我心裏隻有你一個。”
大熱天的,百合隻覺他手落在身上滾燙,着急要推開他:“怪熱的,你幹啥哩?”
宋好年十分樂見她小性子,笑眯眯地說:“我就抱抱我媳婦,咋還有王法不許我抱不成?”
百合瞪他,瞪一會兒,自個兒又笑起來,推他道:“我曉得你對那些個東西和人沒想法,可總要想個法子處置才是,要不然一撥一撥送上來,像啥話?”
宋好年點頭:“我原跟着大哥,見過他咋處置這些個,我照樣做就是。”
果然傳下話去,一路停靠碼頭,再不下船,當地官員但有擺宴請席,一概不去。金銀财寶、美人健仆一概不收。
卻又留個口子:“娘子孕中口味不同,當地若有甚新鮮吃食,隻管置辦潔淨的送上來。”
早有錦衣衛騎馬在前沿途告知,待到樓船停靠下一處,果然沒有先前那些個花樣,不過送上來的飲食菜色,當真令人稱奇。
這一年在信王府,夫妻兩個将世人沒經過沒見過的好物都經見過一遍,見着這些個西施舌魚翅羹一類的東西,猶自咋舌:“倒弄這些個花巧!銀子流水樣花出去,我不過吃幾口,何苦這樣造孽?”
宋好年說:“這吃食上頭雖花費些,比起搜刮金銀财寶和美女,倒也有限。原本咱們身份不同,路過這些地方,他們都提着心,要是我們啥都不收,油鹽不進,隻怕他們要吓死哩。”
水至清則無魚,宗親身份高貴,沿途地方官要示好要是尋常。
百合這才點點頭,又截住正在地闆上亂爬的如真:“你可不許學這些個壞毛病!”
如真哪裏聽得懂這個?見他娘跟他說話,仰頭咯咯笑,在百合腿底下爬來爬去。
爬一陣厭煩了,又拽宋好年衣裳:“接,接!”
“叫爹,不是接。”宋好年抱起如真,“叫爹幹啥?”
如真咿咿吖吖地指外頭,他要看碧藍的天、夾岸油綠的農田,還有水中不時躍起的大魚! 宋好年樂呵呵地把兒子頂在肩上往外走,“今兒可不許抓我頭發……哎哎,兒子,别咬爹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