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宗室人少,皇帝又特愛信王一家,因此臘月三十日,信王府阖府往宮中守歲。内眷皆穿葫蘆景補子及蟒衣,見面便互相拜祝辭舊歲。
皇孫們都穿大紅小蟒袍,戴金冠,打扮得如同神仙座下金童一般。似宜宇與如真這般,路且走不穩,卻逢人便笑,兩隻胖乎乎小手團在一處作揖,着實惹人喜愛。
守歲一晚不睡,皇帝望着滿堂兒孫,心中十分欣慰,與信王道:“如今便是我去見祖宗,也不懼他們責打我。”
信王想想自憲廟寵信佞幸,武廟胡鬧無道,到世廟好道荒唐,再往下神廟憊懶,光廟服紅丸……連忙收起對祖宗不敬的念頭,笑道:“祖宗何忍責打皇兄?若果要責罰,弟弟代皇兄受着便是。”
守歲到正月初一五更,焚香放紙炮,男孩兒們本困頓一夜,在奶娘懷裏倒頭便睡,聽見動靜忽然都精神起來,鬧着要點火炮玩。
皇帝大手一揮:“玩去吧,叫他們仔細看着,休傷着自己。”
和圳帶頭往外頭彌漫着火藥味兒的空氣裏沖,含芷也扭着身子要跟哥哥們去,奶娘爲難地看太子妃,太子妃尚未說話,昭仁郡主抱過含芷道:“來,我帶你去放個大的!”
含芷拍手:“鳳凰,鳳凰的!”
宮中煙火有龍鳳圖案,含芷雖不大明白,但聽身邊伺候宮女說過鳳凰火炮好看,十分向往。
昭仁還笑:“芷姐兒眼光真好,姑姑這便帶你去放鳳凰的。”
有怕花炮動靜的孩子,緊緊依偎在大人身邊,宜安窩在她爹沐驸馬懷裏,長平公主抱着宜宇,太子夫婦三個孩子都在外頭,左右看看,太子索性拉過含芳掩住她耳朵。
如真頭回見着放花炮,興奮地大喊大叫,外頭炮一響他就驚得縮脖子,宋好年要捂他耳朵他偏不讓,目不轉睛地盯着外頭,兩條腿有力地亂蹬,幸虧是他爹抱着,要是百合,恐怕抱不住他。 永郡王看看自家的小可憐含艾,大手一偏捂住她耳朵。含艾是庶長女,永郡王與王妃一向不大待見她,這會子爹的手放在她頭上,含艾整個人一抖,又忐忑,又高興,不禁希望哥哥們再多放一會兒花
炮。
五更天天尚未亮,宮中各色花炮齊鳴,映得半邊天都亮堂起來,和着外頭花炮聲,當真火樹銀花不夜天一般,一派盛世景象。
放完炮,尚膳奉扁食與椒柏酒,連如真也舔着宋好年筷子尖嘗嘗味兒,酒味苦辣,他皺着一張小臉,險些兒哭出來。
趁着還早,衆人互相拜祝賀新年,這一日點心是個攢盒,裏頭裝上柿餅、荔枝、龍眼、栗子、熟棗各樣幹果,甘甜醇香。
沐三不用進宮守歲,拉着青松跟文娃兩個在沐王府上胡鬧,早晨那滿城的花炮,除去宮中,就數他們府上最好看。
沐三也沒忘給何姑娘家送去幾色最好的花炮,何姑娘回他一部志怪書,沐三喜之不盡,直說何姑娘是他知音。
初二京中風俗倒是與太平縣差不多,出嫁女都回娘家,這一日信王世子妃自回許家去,偏信王妃娘家周家,爲着幾十年前宋好年險些兒被親外公害死之事,周家被一貶到底,信王妃再不認娘家人。
每年一到這時候,信王妃總要傷感一回,往年王金每歲去南京,便是監督周家可曾好生受罰。
今年宋好年就在跟前,王妃心情甚好,連沒娘家可回也不在乎。百合道:“我娘家也不在這裏,索性陪着母妃,求母妃别嫌我煩,也心疼心疼我。”
周王妃眉花眼笑:“我的兒,叫我如何不疼你?”
恰好長平公主從宮裏出來,又來信王府,身後還帶着青松跟文娃:“烜哥兒媳婦娘家雖不在京城,好歹叫你們娘家人來團聚。”
百合又忙與她道謝。
青松四處找如真,半日才見他爬到椅子底下不曉得在玩啥,連忙把他抱出來:“叫舅舅。”
如真正學說話,青松逗他半晌,他慢吞吞吐出個“啾”字,青松樂得險些掉牙。
正月初三天降瑞雪,宋好年童心忽起,在院子裏堆個雪人,穿上如真的衣裳,戴上帽子,王妃路過瞧見,忙叫:“如真怎麽在雪地裏站着?快把他抱起來!”
宋好年抱着如真出來,王妃看看如真又看看雪人,嗔宋好年:“怎的你也這樣調皮!”
宋好年笑着說:“如真沒見過雪,見着就發人來瘋,我給他團個雪球,他抱着不放,化了一手。索性堆個雪人,叫他看着有趣些。”
王妃忙執住如真小手:“哎喲,天兒這樣冷,可别凍壞我們如真。”
誰知如真火力旺盛,一雙手熱乎乎的,一點兒沒覺得冷。王妃又問宋好年冷不冷,“京城氣候不比太平縣,你可别委屈自己。”
宋好年雖在太平縣長大,到底骨子裏是北人,這樣的天氣也不曾凍壞他。倒是百合,一場雪就感風寒,如今正在屋子裏養病,唯恐過給如真,隻叫宋好年帶着兒子去别處玩。
初七人日吃春餅和菜,百合還嘴裏沒味兒。皇後從宮中賜下葡萄酒,道是能美容養顔,這東西不能熱,涼着吃下去,也不曉得是不是以毒攻毒的法子,百合竟好起來。
到元宵節下,百合已經恢複如初。
宮中紮起數丈高的燈山,遠遠望去流光溢彩,信王府中也到處張燈結彩。信王于器玩雅道上頗有講究,爲兒孫們一人畫一盞花燈,就連太子殿下也沒落下。
宋好年一下子得着幾十盞,有新畫的,也有往年攢下的:“以往每年畫燈籠,你兄弟姊妹們有的,你也都有。”
信王府上下,從未忘記早夭的朱慈烜。
宋好年眼眶泛紅,“爹,我不孝……”
他這輩子統共沒盡過幾天孝,爲着自個兒輕松舒坦,又要撇下爹娘回鄉下去,心中如何過意的去?
信王妃眼睛一亮,幾乎立時要說:“烜哥兒便留下來,在我們身邊盡孝。”話到嘴邊又吞回去,父母之愛子,自是望他平安喜樂。
信王道:“隻消你過得好,便是你的孝心,如今你能留在爹娘跟前的日子不多,咱們且樂一日是一日,休做這等消沉之态!”
宋好年連忙點頭,加倍用心侍奉起爹娘。
二月二龍擡頭,宮門口、府中的花燈才撤去。天氣逐漸轉暖,清明節前收起皮帽貂裘,吃河豚,飲蘆芽湯。
河豚肉質鮮美,偏有劇毒,尋常廚子不敢整治,唯恐吃出問題來,自個兒倒黴。皇家吃河豚倒是慣例,宮中自有熟練廚師,再一層一層用動物試毒,保證人吃下無事。
宋好年嘗一片河豚,隻覺鮮美異常,對百合道:“依我看,大夥兒都吃,定然無事。”
百合裝着膽子夾起一片河豚,才要往嘴裏放,忽然一股腥氣撲鼻,登時胃口全無。
“媳婦,怎麽啦?”宋好年盯着百合動靜,見她面色難看,急忙出聲詢問。
百合壓下胸口翻江倒海的反胃感,小聲道:“你得給我請個大夫來看看,隻怕……”
她産下如真後身子調養得不錯,小日子再未錯亂過,信王府上又有太醫定時問診,一旦有什麽問題,自然能第一時間知息。
宋好年不敢耽擱,連忙悄聲禀報信王妃,請太醫令來給百合看診。
太醫令手隔着絲帕搭在百合腕上,細細診過兩回,笑道:“恭喜殿下。”
宋好年心中一動:“怎麽,果真有孕?府裏隔幾日就問診,怎的不曾診出來?”
太醫令道:“娘娘這一胎堪堪一個月,隻怕娘娘自個兒,也還不曉得小日子不對,是不是?前幾日診不出來也尋常。”
這下子可是意外之喜,不但信王夫婦喜出望外,就是皇帝皇後也興沖沖地給百合席上換食水,又賜下藥材補品布料等物品來。
如真還不曉得發生了啥,隻看那白胡子老爺爺走後,他爹不叫他再往娘身上撲,頓時不大高興,沖着太醫令背影啊啊地發脾氣。
周王妃連忙抱過如真:“你娘要給你生弟弟,你切不可再勞動她。”
“弟弟?”如真口齒不清,弟弟兩個字好發音,他說得倒清楚。
這裏頭有個講究,人說小孩子眼睛明亮,說話靈,如真學話說起“弟弟”,衆人都道是好兆頭,恭喜宋好年跟百合。
宋好年說:“是兒是女都好,咱們家的孩子再沒有不好的!”
百合摸摸肚子,心中也自喜悅:如真最愛跟哥哥姐姐們一道玩,偏沒個親生的兄弟姊妹,往後生下這個來,他也好有個伴兒。
皇家的孩子們,大些的譬如宜甯、和圳等,已約莫曉得有孕是什麽意思,都敬畏地看着百合肚子,問:“二嬸(二舅母),新弟弟什麽時候才能生下來啊?”
小的那幾個還不明白,大的便教他們“小娃娃都是從娘的肚子裏生下來”,宜甯努力回憶他娘懷宜宇時的情形,“懷裏抱個西瓜,西瓜熟了就變成小娃娃!”
含芳“呀”一聲:“那我們吃那麽多西瓜,豈不是有好些小娃娃叫我們吃掉!” 含芳一句話把大夥兒都吓得要哭,大人們連忙一個一個去哄,百合忍笑忍得肚痛,索性一歪身子倒到宋好年身上,當此大喜之際,也無人計較她禮儀不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