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一個青松最高興,蓋因他終于不用擔心沐三真個想與他結個契兄弟,做那等撅草根兒抽長短之事。
也是沐三口無遮攔,他随口一句話,叫青松憂心好幾個月。
眼看沐三文定已下,别人猶可,周王妃先緊張起來:她給榮郡王慈燦選妃,或借着昭仁的名義,或自個兒辦宴席,相看了無數女孩子,急切間竟尋不到一個合适的。
眼看沐三都有了婚約,慈燦顯然有些被剩下的嫌疑。
這倒也怪不得周王妃,實在信王府門第高貴,慈燦又是得寵的小兒子,周王妃難免看哪個都不滿意,直接挑花了眼。
最後還是挑中順天府尹林淵的閨女,閨名叫做呖呖,也是個活潑讨喜的姑娘。
若是尋常藩王家,定然不然如此做親:又是沐王府,又是順天尹,京城内外皆在信王府掌握,明擺着要造反。
但本朝情形特殊,天子待信王無比信任,連太子都是信王的兒子,公主下降沐王府乃皇帝決策,便是這回與順天府尹聯姻,也是皇帝的意思。
說來也巧,周王妃尋不到可信的兒媳,自然要找皇後抱怨兩句,皇後當個笑話說給皇帝聽:“當日炯哥兒選妃,且不見她如此慌張。”
皇帝這兩日正好聽錦衣衛指揮使說起順天府尹家趣事:别看林淵在外頭端方君子,在家裏竟是個怕老婆的,林太太也有趣,把幾個兒子叫閨女管着,妹子管哥哥,竟管得井井有條。
皇帝順嘴道:“順天府尹家的閨女就不錯。”
他沒上心,皇後卻放在心上,過後傳召林太太帶林小姐進宮,兩番考察下來,皇後竟十分滿意:“這姑娘委實讨人喜歡,若不是我隻得太子一個兒子,就得留下呖呖來與我做兒媳。”
太子已有一妻一妾,平素又不是好色的主兒,自然不會随意再納側妃。
一日皇後又召林小姐入宮,恰好周王妃也在,皇後早與周王妃說明皇帝意思,周王妃留神看去,隻見這位林小姐生得明媚好顔色,偏又端莊大氣,更有一樣好處:膽子大。
皇後與周王妃什麽樣的人沒見過?有見着她們便不由自主害怕的,有谄媚太過反叫人惡心的,還有一等自命清高弄不清自個兒身份的。
難得這位林小姐眸正神清,說話清脆活潑又有分寸,叫她吃便吃,叫她喝便喝,還能與皇後讨木樨清露喝:“兒不愛那玫瑰露,求娘娘換一樣兒,頂好是木樨清露。”
說她傻大膽吧,也不是,林小姐心眼明亮得很,在宮中看似自在,實則一點兒錯都不會犯,饒是周王妃着意挑剔,也跳不出什麽毛病來。
周王妃不禁道:“這樣好的姑娘,給燦哥兒倒有些可惜。”
皇後笑道:“給燦哥兒還可惜,那給誰是好?”
周王妃一向還真是這個理兒,林小姐再好,隻要嫁人,終究脫不出京城這些個才俊去。若論出身,滿天下也沒幾個人能越過慈燦去。
再加上慈燦學識不錯,跟着信王在國史館修史,比起那些積年的老翰林或者還嫩些,年輕一輩裏頭也算是佼佼。
周王妃遂與信王分說此事,男人們看事情又是另一樣,不看這家女兒人品能力如何,隻看她家父兄爲官怎樣。
林淵乃皇帝心腹之人,一向不曾出錯,幾個兒子也頗有出息,信王便先取中順天府尹,而後取中林小姐,擇日便遣官媒去下聘。
到此時,慈燦才曉得自個兒要定親,唬得跑去找幾個哥哥,道他要盲婚啞嫁,到如今還不曉得未來妻子究竟是不是個鎮山太歲、巡海夜叉。
世子教訓他:“休得胡說,父王母妃豈有害你的道理?你三嫂一樣是母妃聘來,到大婚之日我才見得頭一面,如今不一樣過得很好?”
宋好年笑着說:“娘比你還愛美人哩,她挑出來的人,顔色豈能不好?”
慈燦這才放心,到底又不死心,過後尋着李青松、沐三兩個,趁着林小姐陪母親去嘉福寺燒香,遠遠地偷看了一回,才笑嘻嘻地回家,再不提要娶個母夜叉之事。
沐三跟青松說:“那分明就是個月裏嫦娥,哪裏是夜叉?”
青松奇怪地看他一眼:“你原先不辨美醜,如今倒能看得出人家是個嫦娥。”
沐三美滋滋:“我隻拿何姑娘做個尺子,比量着她來,這林小姐約莫有何姑娘一半相貌,說是嫦娥也不爲過。”
話裏話外把何姑娘誇得比嫦娥還美兩倍,青松不禁翻白眼:他見過何姑娘,哪有他說的那樣好看?
這裏周王妃一邊給慈燦準備婚事,一邊又想起宋好年來,問他有沒有可心的姑娘。
宋好年道:“娘,你别操心這個,我打算等燦哥兒成婚後,就帶着媳婦孩子回鄉下去哩。”
周王妃手中捧着一個掐絲琺琅的小手爐,正拿黃銅小火箸夾着香片埋進灰堆裏,忽然聽見這一句,手一抖,手爐跌在地下,雪白炭灰灑落一地。
周王妃抖着嘴唇問:“可是在府裏住得不舒坦?有人欺侮你?你媳婦不肯叫你納妾,要你回去?”
宋好年哭笑不得,連忙扶着周王妃坐下,握着她的手道:“娘,算算我回來也快一年,這一年裏,别看我也往外跑,也去工部,也幫大哥祭天,實際我啥都沒幹成。”
“沒人敢欺侮我,府裏日子也過得舒坦,我就是不大得勁兒,總覺着再這樣閑下去,我就要廢哩。”
周王妃緊緊抓着宋好年的手:“那叫你父王與你安排個差事,你有差事做,自然不會胡思亂想。”
宋好年還笑:“娘,我連字也認不全,父王安排差事,我哪裏做得好?白占着位子,拿朝廷的俸祿,又做不好差事,豈不給爹娘臉上抹黑?”
周王妃眼中滴下淚來:“便是你一輩子什麽都不做,爹娘也養得起你,烜哥兒,你又何苦……”
“我還有兒子哩,”宋好年忙給周王妃遞帕子,“将來還有孫子,到時候我兒孫問我,爹你幹啥的啊?我隻回說,你爹我啥也不敢,就靠你爺爺好吃好喝一輩子。隻怕連我兒孫都看不起我哩!”
宋好年一說要回鄉下,周王妃直似晴天打個霹靂,慌得不知如何是好,宋好年好說歹說,她隻顧哭,口中道:“我與你幾十年不曾見面,如今你才回來一年,便忙着又要走,豈不是拿我當外人?”
宋好年隻得好言好語地勸她,将道理掰開揉碎與她講。周王妃又疑心是百合撺掇他,宋好年道:“我媳婦隻猜到我有幾分回鄉的意思,隻怕還不曉得我心思到底咋樣哩。”
周王妃聽說,這才好受些:好歹兒子曉得頭一個與她講。
當此之際,先穩住他要緊,周王妃道:“你回不回鄉的我不管,你與你父王說去,隻一樣,慈燦成婚前你不許走!”
慈燦婚事定在明年五月裏,如今還未過年,宋好年少說還得再留半年時間,這半年裏周王妃軟硬兼施,就不信留不下兒子來。
宋好年滿口答應,自去與信王說,信王也大吃一驚,待見宋好年十分堅持,隻得歎氣道:“皇兄每常與我說,兒女大了自有日子要過,我須得放手,如今才曉得,放手竟是難事。”
宋好年忙寬慰他爹:“我回鄉下又不是再不來京城,每年帶上媳婦兒子來看爹娘,住上兩三個月總能成。”
信王這才稍感寬慰。
當日信王妃便召百合去,問她:“烜哥兒要回鄉下,你可知曉?”
百合一驚,不敢說全不知情:“兒媳約莫猜着些,我爲人·妻子的,他去哪裏,我跟去哪裏罷了。” 周王妃盯百合一陣,想到宋好年心志堅定,便是這個兒媳也不一定能動搖他心思,隻得歎口氣,放過百合:依她的想法,王府的日子比鄉下快活何止千百倍,李氏自然不會撺掇烜哥兒回鄉下,隻怕還
是他自個兒的想頭。
爲着這樁事,信王妃連過年都沒心思走禮,隻怕事情都推給世子妃,自個兒每日拉着兒子看不足,生怕一個眼錯不見,他人就走掉。
到年前,各地與天子報喜,何處造得大船,何處織布極多,何處棉桃産量大,何處稻米生雙穗……
爲着大明國泰民安的緣故,皇帝龍心大悅,遂命各地挑那等種地、做工有成就的人進京面聖,皇帝親自嘉獎于他。
這日陝西布政使司報來一當地農夫,此人名叫李棗兒,原做過幾年驿卒,後頭見朝廷在陝西推廣紅薯,便辭去驿卒差事,領紅薯種來種。
幾十年下來,也掙得好大一份家業,人稱“紅薯李”。恰今年他家地裏長出十幾斤重的大紅薯,人人稱奇,地方官遂将他與紅薯一道送來京中邀功。
皇帝待别的事情倒也尋常,聽說這李棗兒進京,特将信王一家子叫去與之相見,信王不明所以,倒是敬重這等勤快農人,與他好生說話。 皇帝眼見李棗兒對信王磕頭,不由心中大暢:這一回,你再害不得我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