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論他待幾個侄兒都十分疼寵,隻說信王府這一大攤子事情,交給炯哥兒确實比交到烜哥兒手上更合适。
他是皇帝,除卻考慮血脈親情,更要考慮宗室延續與信王府的整體利益。
宋好年這番表态,将信王拉出兩難泥潭,更讓皇帝對他刮目相看:不慕富貴四個字說起來容易,當真有一份潑天富貴放在眼前,沒幾個人能舍得挪開眼。
宋好年這份心性當真淳厚正直,從他嘴裏說出的話,便是皇帝與信王也不疑心真誠。
這兩日太子偶感風寒,正在東宮休養,聽見消息,與長平公主兩個趕來,恰好聽見個尾巴。
雙生子對視一眼,輕輕點頭:宋好年願意主動退讓,避免信王府内亂,乃是再好不過的選擇。
信王心思既定,長平公主還有功夫同宋好年說笑:“你倒是大方,你媳婦呢?”
宋好年說起媳婦就一臉笑:“我媳婦再沒有二話。”
長平公主一挑眉:“既這麽着,我跟你一道回家,順道與你媳婦說說話。若她怪你,我替你勸勸她。”
“隻怕府裏已得着消息,娘正着急,你們不如盡快回去請她安心。”太子輕輕咳嗽,他眼光與旁人不同,更加高遠,有許多事情要與皇帝商議。
信王帶着長女與次子歸家,既有幾分輕松,又覺委屈次子,拼命想要補償他。
宋好年說:“爹,你老别覺着心裏不安,你要讓我做世子,我還做不了哩,我自個兒不樂意當官兒,可沒人強逼我。”
“都說知足常樂,”信王喟道,“到底有幾個人能知足?”
且不提宋好年這邊,百合把如真交給青松,自個兒匆匆去王妃上房,進門便跪地道:“母妃救我們!”
信王妃吓一跳,連忙問:“這是怎麽了?”
百合道:“我兄弟從外頭帶來消息,道是有人在大朝會上請更立信王世子,這不是把我們大年往死路上逼?他幾時是與兄弟争搶的人來?母妃救我們!”
信王妃豁然立起,急忙問:“當真?”
百合連連點頭:“兒媳說話再不摻一點兒假,大年跟我統共沒遇上過這樣要命的大事,都慌得不曉得咋辦,他已去尋父王,我實沒法子,隻好求母妃爲我們做主。”
“你先起來。”周王妃連忙叫身邊嬷嬷到外頭打聽詳情,發了一會兒呆,又問百合:“依你說,此事該如何處置?” 百合一聽周王妃還在試探她,不敢怠慢,忙道:“兒媳是個沒啥見識的,渾身本事頂天能夠經管一家豆腐店,再大些兒的事情,就是給我我也不敢接。大年與我說,他沒想過當這個世子,我一個婦道人
家,大事自然都聽他的。”
她絕口不提自個兒能當家做主之事,隻管把宋好年頂在前頭,免得周王妃心裏不舒坦。 周王妃聽得暗暗滿意,隻聽百合又道,“偏有一樣,我們從沒想着要搶三弟的位子,如今有人上本奏事,曉得的人說那禦史多管閑事,不曉得的人,怕要說我們家大年心裏藏奸,指使禦史幫他搶兄弟的
位子哩。” “這起子人這樣惡毒,不是要逼死大年?舌頭長在别人嘴上,我們就是把自個兒心掏出來亮給人看,人家也不肯信,再說我們也沒法子到處跟人表白自個兒說我們不想當世子。母妃,我們當真隻能全靠
你哩!”
周王妃拍拍百合的手:“别怕,萬事有我。”
烜哥兒、炯哥兒都是她親生的孩子,懷胎十月生下來,一點一點養到如今,絕不容人挑撥離間,叫他們兄弟自相殘殺! 百合這才點點頭,一顆心猶在腔子裏狂跳:他們夫妻當了小半輩子農夫農婦,如今日子富貴已非常滿足,當真不想做勞什子世子,勞心勞力不說,他們哪曉得這麽大的信王府該咋管,跟别家走禮啥樣
才合适?
富貴自是好,可也要有命享,比起那天邊懸崖上的富貴,他們情願過得平淡些。
她先來與周王妃表白一番自家夫妻兩個的想頭,周王妃再聽見朝上消息,才不會疑心他們弄鬼。
一時嬷嬷回來報給王妃:“那嚼舌根的禦史已叫一頓廷杖打得動彈不得,咱們家王爺與二殿下都在宮裏。”
王妃看百合一眼:“烜哥兒進宮前,可曾與你說什麽?”
百合道:“他叫我來尋母妃,凡事聽母妃的。”
周王妃爲“夭折”的次子傷心難過二十多年,幾乎夜夜不得安眠,好容易宋好年尋回來,還帶着個白胖的孫子,王妃心中自是滿意,隻覺上天待她不薄。
誰知安生日子還沒過多久,那嚼舌根的禦史偏不放過她兒子。周王妃可不是信王、太子那般好說話的人,她老人家不管朝堂上的事情,隻問自家兒孫喜樂。
原先禦史台對長平公主執掌禁軍、半女學便頗有微詞,周王妃每每說起便替閨女鳴不平,這回再加上換世子的風聲,她終于忍不住,叫人拿着自己名帖,上門去問那小禦史:“你可有爹娘兄弟沒有?” 周王妃自幼受女官教導,問起話來句句如刀:“多少朝廷大事你不曾着眼,隻管把眼光放在宗室家事上頭,你可曾想過朝廷養你不是爲叫你搗亂?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你身爲人子,挑撥别家父子天性
,待自家父母可曾孝順?别人家的兄弟情誼在你心中不值一錢,你又豈會體貼自家兄弟。”
“不忠不孝不悌,你有什麽資格自稱讀書人,還有什麽面目苟活于世?” 女官奉周王妃之命,将那禦史罵得狗血淋頭,可憐小禦史才挨過一頓廷杖,家人急忙請大夫來醫治,大夫施針救醒他還不到一個時辰,女官便當着他一家老小的面指着鼻子臭罵一通,這小禦史當場羞
憤欲死,翻着白眼暈過去。
女官一甩袖子又去禦史大夫府上,問這家太太:“譬如你有兩個兒子,别人要叫他們自相殘殺起來,你該當如何?”
禦史大夫手底下管着禦史台,若不是他松懈,那小禦史豈能把奏章遞到皇爺跟前?
女官回府上禀周王妃:“已照娘娘的意思教訓過他們。”
周王妃這才略出一口惡氣,聽見人報:“王爺、公主、二殿下回來了。”
信王世子從得着信兒那一刻開始,便不曾有大動作:如今他是守成一方,多說多錯,什麽都不說才是最好的姿态。
盡管他與世子妃已暗暗派出好幾撥人手聯絡嶽家及心腹,明面上仍要做出風輕雲淡模樣,免得姿态太過難看。
直到信王回府,世子才連忙迎上去,劈頭便道:“父王,兒子願将世子位讓給二哥。”
會哭的孩子有奶吃,爲人父母,心都是偏的,都偏疼那個弱些的孩子。
朱慈炯打生下來沒多久便是信王世子,與他相比,長于民間的宋好年便是弱,由不得信王夫婦不偏疼他。
世子想得分明,他須得示弱,以退爲進才能保住自己權位。
信王微微一愣,對世子道:“先不忙,進屋裏說話。”
上房裏,信王妃與百合迎出來,宋好年對百合微微點頭,有些愧疚模樣:他說過要帶媳婦過上好日子,如今一樁富貴就在眼前,偏他又丢開手,可憐媳婦兒子往後又要與他一道吃苦。
百合眼中微露笑意,她看得分明,宋好年與信王之間并無嫌隙,可見信王從未疑心宋好年藏奸要奪權。
隻消父子兄弟不生嫌隙,他心裏舒坦,便是再回鄉去種地,又有啥不行?
信王世子當着父母面跪下去,低聲道:“二哥居長,他做信王世子天經地義,兒子願将世子印信交出。”
他自是失望、委屈,但又如此隐忍、識大體,信王夫婦乃他生身父母,如何不心疼、不可憐他?
這一招以退爲進,世子用得精妙:他退一步,待父王母妃從對二哥的愧疚中掙脫出來,便會發覺二哥做不好世子,到時候他品行無虧、能力出衆,世子之位依舊是他囊中之物。
信王生性耿介,待人赤誠,聽見世子這樣說,一時心中激蕩,連忙将他從地上拉起:“好,我的兩個兒子,心地都不曾叫爲父失望。”
世子心中忽的一沉:若宋好年貪戀權位,父王絕不會這樣說,莫不是二哥也學會以退爲進這招?
信王眼中含笑,目光一一掃視過周王妃、長平公主、宋好年兄弟兩個及百合,緩緩道:“烜哥兒與我和皇兄說,他不做世子;炯哥兒這會子又要退位,咱們家何等樣風水,竟養出一對伯夷叔齊來。”
信王世子驚訝地看宋好年,卻見宋好年笑着對他點點頭:“三弟,我連書都沒正式讀過,哪裏當得了世子?咱們家的事情,還須你頂起來哩。”
世子念頭紛亂,竟看不出宋好年是真心還是假意,半晌才喃喃道:“你竟不願要這個位子?” 他聽說有人上書改換世子,恐慌得如同有人要他半條命去。世子位比郡王,将來更是大明最尊貴的親王,他嚴陣以待,他這鄉下來的老實人二哥竟輕飄飄一句話,說不要便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