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上的事情,最怕不把别人當外人,拿别人的東西當自個兒的,随意花用,人家嘴上不說,心裏不定如何不高興。
客氣些,相互敬愛,才是處世之道。
宋好年夫妻兩個帶着如真回京,因他們在外多年,信王夫婦未免多偏疼些,信王世子等人也自明白,他都不是小氣的人,等閑不會計較這等事。
但有一樣,再多好處都抵不過信王世子的位子,便是宋好年回京,世子朱慈炯也沒想過自個兒會有不是世子的一日。
長眼睛的人都看得出來,宋好年人雖穩重可靠,論手段論見識論能力,哪一樣及得上他?
畢竟是打斷骨頭連着筋的親兄弟,信王世子自來不曾想過與兄弟反目成仇,宋好年在他眼中算不得威脅,兄弟兩個處得倒也和睦。
誰知自泰山陪祭一回,滿京城都對信王府二殿下刮目相看,信王世子自此隐隐覺得他二哥也是個威脅,但還能穩得住。
到這日得到消息,饒是他見慣大場面,也一時心緒不穩,将案上香茶掃在地下,啪一聲打得粉碎。
回到府中,世子妃驚怒之極,反令世子平靜下來,他盯着世子妃眼睛,一字一頓道:“我不甘心。”
他做了二十來年信王世子,跟随頂尖的師傅學習如何做一名賢王,将來輔佐太子理政治國,宋好年學過什麽?
他在腕上懸沙袋練字時,宋好年在做什麽?他經營府中産業時,宋好年會什麽?
他一身本事,憑什麽隻因爲生得晚些,便要生生将自個兒坐了二十多年的位子讓給二哥?
他二哥骨子裏,不過一名農夫而已。
朱慈炯對宋好年并無惡意,但他覺不甘心将世子之位拱手讓人,讓自己屈居人下,讓他的兒子對如真那小兒下跪屈膝!
信王世子咬着牙,額上青筋蹦起,眼角微微泛赤。世子妃給他這副瘋魔像吓一跳,急忙道:“殿下,殿下!”
信王世子握住世子妃的手:“夫妻一體,你我正該聯手。”
世子妃沉沉點頭,她肯敬李氏是二嫂,卻決不能容李氏以信王妃的身份對她發号施令。
信王世子夫婦得到消息,動作起來,沒過多久,宋好年也得着信兒。
宋好年手上雖沒有啥心腹手下,好在錦衣衛裏頭有過陳彬,朝上大事都瞞不過他——那打廷杖的幾名錦衣衛,還有陳彬舊相識哩。
陳彬一聽見禦史上書之事,心裏一咯噔,連忙叫青松去信王府給宋好年報信:“不管你心裏想不想做信王世子,總得有個準備,免得措手不及。”
宋好年前兒才說姚家兄弟争産實在沒意思,今兒就輪到他自己,不禁愣了愣,對懷裏的如真道:“兒子,你說爹該咋辦哩?”
如真正“啵兒啵兒”地吐泡泡,胖乎乎的臉上一片天真無邪笑意,全不管宋好年如何心煩意亂,反揮着手要他抛高高。
宋好年把如真往百合手上一交:“我去尋我爹!”
“大年!”百合連忙叫住他,“你到底咋想的?”
宋好年定定看百合一會子,“要是叫你再回去跟我一道種地,你幹不幹?”他又看看如真,“可憐我兒,往後還得做個農夫。”
百合聽見這消息,也是滿心烏雲,恨這京城人心詭谲,宋好年好不容易尋着家人,才團聚沒多久,那禦史一封上書,生生逼着他又與兄弟不睦,着實可惡。
宋好年這麽一說,百合立即道:“咱們本來就是鄉下人,要是回鄉下去,再沒有啥不好的。如真才多大,聽咱們大人的就是。”
百合擔憂道:“我就是怕你跟世子兄弟生疑……”
宋好年打小兒親緣不大好,那老宋家一個兩個都不是省油的燈,養着他如同養頭牛,擎等着擠奶吃肉,再不會拿他當自家親人看待。
好容易回信王府來,信王、王妃慈愛,世子及諸位郡王也都恭敬有禮,兄弟們處得十分好,宋好年滿足得不得了,平日裏說起自家兄弟,臉上的笑止都止不住,哪裏想到會出這等事情?
“那天殺的禦史!”百合忍不住罵道,“别落到我跟前來,好不好,撓他一臉花!”
宋好年把媳婦跟兒子一道抱在懷裏:“放心,我有分寸哩,曉得該咋辦。”
如真叫他爹抱太緊,嫌棄地往開推,嘴裏啊啊地叫,宋好年低頭戳一戳他胖臉:“傻小子。”
百合目送宋好年出門,見青松還傻在那裏,遂招手道:“你看着如真,我得尋王妃娘娘去。”
青松還犯傻哩:“姐,姐夫到底想不想做信王世子啊?”
百合一指頭戳在他額頭:“你想啥哩!人家世子做得好好的,憑啥便宜我們?我們是格外聰明啊,還是格外厲害?咱們家能比得過世子妃娘家?” 百合道,“不該想的東西别想,人家該得着那個位子,是人家能幹,咱們有啥?你這些日子當心些,别作妖,回頭事情有眉目我與你說。再有,你跟陳大人也說清楚,休要串聯别人給你姐夫造勢,咱們
不需要那個。”
人須有自知之明,德不配位,自古以來便是取禍之道。
青松連連點頭,這京城水多深,他原不曉得,跟着沐三這些日子總算有個眉目。他姐夫是實誠人,不似那些人有一百個心眼子,一個不當心隻怕叫人吃了都沒處哭哩。
雖則大姐夫萬一能當上信王世子,青松自然有個大靠山,可富貴也得有命享,再多榮華富貴,能有自家小命要緊?
青松抱着如真道:“你去罷,我好好看着如真。”青松把弦繃緊,就連奶娘也不許近如真身,如真但凡要吃要喝,他都先行嘗過,免得有人對如真下手。
這裏宋好年遍尋信王不着,信王他老人家不在府中也不在國史館,宋好年不禁有些焦急,使人去打聽信王在哪裏。
沒過多久,信王府護衛來說:“王爺在乾清宮,皇爺召二殿下進宮說話。”
宋好年看看自個兒家常打扮,不是入宮的行頭,要是再回家換衣裳又來不及,索性匆匆入宮。
乾清宮裏,皇帝正勸信王:“你要早些有決斷才好。”
信王猶豫不決,烜哥兒居長,炯哥兒居賢,兒子都是心頭肉,他怎麽舍得委屈一個成全另一個?
信王不禁将目光投向皇帝,希望他這位兄長能點醒他,做出正确選擇。
皇帝歎口氣:“烜哥兒已進宮來,先聽聽他的想法。”
信王也止不住歎氣:“原本是家事,誰知鬧到這樣大,竟連烜哥兒也瞞不住。”
宋好年一進乾清宮,就見皇帝跟信王兩個愁眉深鎖,心中升起層層愧疚,忙跪地說:“皇伯父,爹,你們再别爲我的事情煩難,都怪我不曉事,早該說明白。”
信王可舍不得兒子跪着,連忙叫他起來坐下,緩緩說:“今兒朝會上的事情,你都聽說了?”
宋好年點頭:“青松來報的信兒,說有個不長眼的,要改立我做世子。”
信王跟皇帝對視一眼,隻聽宋好年道:“他也不打聽打聽,我哪有那個能爲?三弟世子做得好好的,我幹啥要争他的位子?”
信王心中忽然寬慰起來:“烜哥兒,我自來便曉得你是好孩子,果然不曾看錯你。”
皇帝輕咳一聲:“德約,你先别忙着誇烜哥兒。”雖宋好年說他不想做世子,可誰曉得世子怎麽想?
皇帝小時候可是見過光廟與福藩國本之争,他這輩子從沒見過伯夷叔齊兄弟那等将位子拱手相讓的好事。
信王替宋好年覺得委屈:“你大哥出繼,這王爵本該是你的,可憐你流落在外,不曾享受過富貴,父王心中何嘗不想補償你?”
宋好年搖頭說:“我自回京,這輩子沒經過、沒見過的東西都經過見過了,家裏人也都再好沒有,我心裏滿足得很。要是爲這事情,我跟三弟争起來,叫爹娘爲難,我豈不是連畜生都不如?”
他朗聲道:“皇伯父,你與我做個見證,我當真不想做那勞什子世子,要有半分虛言,管叫我天打五雷轟!”
信王驚得立起,大聲喝止:“住嘴!”他又驚怕又心疼,“些許小事,何至于發下這樣毒誓?” 宋好年道:“爹,你老人家愁得臉都展不開,可不是爲這事?我曉得你心疼兒子們,手心手背都是肉,哪個都舍不得委屈,既這麽着,我替你老人家做個決斷,反正我既不想當世子,也沒當世子的能爲
,你老人家也犯不着爲難。”
皇帝看着宋好年,他閱人無數,自看得清宋好年眼中一片清明堅定,當真是發自内心地不願做世子。
皇帝不禁失笑:德約這個實心眼的傻子,生個兒子也是實心眼的傻孩子,父子兩個雖相認不過半年,那份心思卻一模一樣,當真叫人又心疼,又哭笑不得。 宋好年先下決斷,強行推信王一把,信王終于要做出決定,他狠下心,拉着宋好年的手道:“信王府,不改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