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順天府尹本是能吏,若放在尋常,不過半日便能斷清案子,命其歸家,不得再造次。但這回饒是順天府尹也感棘手,恨不能立時辭官回鄉養老去。
有個說法,前生作惡,知縣附郭;惡貫滿盈,附郭省城。說的是若做了省城知縣,便如上輩子惡貫滿盈、這輩子來遭報應般,行動盡是惹不起的人。比附郭省城還糟的,便是這順天府尹。
别個地方,一地父母官說一不二,順天府下轄卻是京畿重地,平日裏不是王侯打架鬥毆,便是公子争風吃醋,最是沒好處還得罪人的職位。
如今順天府尹林淵原是皇爺自文書一路提拔上來的能吏,素來隻認萬歲,不認别個權貴,頗有東漢時強項令董宣之風,皇爺一向贊賞他秉公執法,京城權貴也不大敢招惹他。
偏生這回,一個小小的兄弟争産案,令林淵頭痛得恨不能立時乞骸骨,不爲别個,乃爲這個案子與信王府情形頗爲相似。
信王府那失散多年的二殿下回京,原沒驚動别人,誰知太子殿下代萬歲祭泰山,太子主祭,信王世子與信王府二殿下陪祭,自那日後,京城還有哪個不曉得這位二殿下?
信王立世子二十多年,信王世子素來不見劣迹,說起來也算賢明。偏他行三,二殿下一回京,兩人都尴尬。
一則,信王長子早過繼與皇帝,那位二殿下便是名正言順的信王府未來主人,偏他丢失近三十年,聽說連書也沒讀過,如何能做得了好賢王?
二則,信王世子雖才幹優長,卻名不正言不順,兄長回京,他這世子位能不能坐穩,還在兩可之間。
流言紛紛,本就令人側目,那姚姓商戶的官司一出,活脫脫就是另一出信王府争産案,由不得人不矚目。
若是順天府判家産歸走失的老大,豈不是說信王世子位該歸才回京的二殿下?反之,家産歸次子,信王世子自然張目,那二殿下又豈能輕饒?
信王世子一位的歸屬,隻有皇帝能置喙,那是天子家事,旁人豈敢說三道四?
順天府尹爲人耿介,但并非不通人情世故,想到這裏頭的門道,冷汗涔涔而下。虧得他有面聖資格,寫個條陳上陳天子,且看天子是何等心思。
天啓皇帝手握錦衣衛,如何不曉得民間動靜?看見順天府條陳,笑罵道:“這個滑頭!”
他跟前伺候的大伴連忙躬身:“依皇爺的意思,見他不見?”
“叫他進來。”
全京城誰不曉得皇帝格外偏寵信王,一旦某事牽涉信王府,官員不敢自作主張,非得等皇帝示下不可。
順天府尹在皇帝跟前站着回話,皇帝問一句他便答一句,冷汗從後腦勺直流到腳後跟,戰戰兢兢地說明姚家争産之事始末。
皇帝問:“這等小事也許朕過問,要你作甚?”
林淵一顫,澀聲道:“臣無能,小民争産之事不過小道,後頭牽扯的才是大頭。”
他說得明白,皇帝便不再兜圈子,幹脆道:“民間是民間,皇家是皇家,此時你該當如何處理,自己斟酌着辦就是。”
天子積威甚重,他不肯給個準話,林淵自不敢追問,見皇帝已有些不耐之意,連忙告退。天子那幾句話在他心中翻滾不休,不曉得要作何打算。
大伴給皇帝換盞茶,見皇帝臉色不大好看,勸他道:“皇爺不必憂心,民間人心狹窄,見利忘義,至于兄弟相争,幾位殿下必不至如此。”
皇帝面色不豫:德約性情剛烈,凡事直道而行,但剛極易折,強極則辱,這世上多的是走邪路的小人,孩子們争位不算大事,可若叫他曉得烜哥兒與炯哥兒相争,他該多傷心?
順天府尹面聖一遭,也不曾從皇帝那裏得到明确示下,他回家好生揣摩兩日,将兒子閨女都喊來一道出主意,好容易在理出個頭緒來。
次日升堂審案,判家産均分:姚家長子原該繼承大頭,但次子奉養父母、經營家業,于家事甚有貢獻,因占着孝字,遂與兄長均分。姚家父母有長子次子共同奉養,不得怠慢。
判決一出,二子都覺委屈,不肯服判,林淵怒道:“既将官司打到本官這裏,便該服判,若有不服,拉出去杖二十!”
二子不敢再争,那長子又拱手道:“大人,家中産業盡在二弟手中,小民不甚清楚,若叫他分家,隻怕分不公平。”
林淵撩起眼皮盯姚家長子一眼:“叫他分,你先挑便是。”
一個分家産,另一個先挑,誰也得不着便宜,最公平的法子無過如此。林淵寫下判決文書,令其歸家,不得再擾亂公堂,迅速結案。
轟動一時的兄弟争産案結案,林淵素有幹才,判下來兩面淨光,無論是支持長子還是偏向次子的人,都說不出不是來。
越是這般,人們越覺得不過瘾:人一閑就好聽個别人家的閑事,兄弟争産這等事,人人津津樂道,偏結束得這般倉促平凡。
再一想,這裏兄弟争産的事情了解,可還有一樁更大的争産哩,遂又高興起來。
皇帝聽聞順天府尹判案,微微點頭:“這法子放在民間很可用。”
青松在外頭消息靈,也聽說這事兒,還當笑話講給百合聽,宋好年道:“親兄弟有啥好争的,依我說,這兩個人太沒意思。”
青松說:“就宋老大跟宋老三兩個還人頭打出狗腦子哩,姐夫你自個兒是好人,可别當别個都是好人,别人哪能似你這般好說話。”
宋好年一笑,沒當回事。
不想重陽節才過,就有人把火燒到他身上:禦史台一名小官上書皇帝,請更立信王世子。
這小官在奏折中說得冠冕堂皇:爵位相承,立嫡立長,朱慈煊既嫡且長,又無惡疾,他便該做信王世子,且輪不到别人。
皇帝早朝上看見這封奏折,氣得将奏折摔到禦史臉上,大罵:“挑撥天家骨肉,是何居心?”
命人将這小禦史拉出去廷杖。 皇帝已有十多年不曾施過廷杖,滿朝文官早忘了被錦衣衛拉下衣袍、在衆目睽睽之下挨打的恥辱,這日終于記起,這位皇帝乃是在血與火中重塑江山的真龍,不是那等生在深宮、長于婦人之手,優柔
寡斷的君主。
天子雷霆震怒,朝中戰戰兢兢,一時無人再敢提及改立信王世子之事。
然而這世上的事情,就如千裏大堤一般,一旦破開個口子,洶洶潮水不把整個大堤沖毀決不肯罷休。
明面上人人噤聲,私底下,對更立信王世子一事,猜測愈發多起來。
頭一個得着消息的自然是信王,信王管着國史館,大朝會上位列勳貴之首,那小禦史跳出來請更立世子,他驚訝不已,一時竟忘了該如何答複,待他反應過來,皇帝已用雷霆手段将其鎮壓。
皇帝氣咻咻回乾清宮,信王跟在後頭,眉心緊皺:“烜哥兒兄弟幾個甚是和樂,這起子小人成心挑撥,不肯叫我的兒子們好過……”
信王不禁擔心起宋好年和世子。
皇帝看他弟弟發呆半晌,實在忍不住,張嘴提醒他:“德約,你心裏到底屬意誰,須得告訴我。”
信王一呆,宋好年回京大半年,他都沉浸在尋回兒子的喜悅中,竟沒細想過要如何安排兒子們。
皇帝一看他模樣就曉得,這個弟弟又犯了優柔不定的毛病,不肯去下決斷,乃至于不肯去想次子三子争世子之位的可能性,時至今日,他還不曉得該偏疼哪一個。
皇帝歎口氣:“你慢慢想……不過這事兒,壓不下多久。”
大朝會上的事情,不過半日就能傳遍京城。信王世子妃文官家出身,她娘家人在大朝會上亦有一席之地,一下朝便即刻通知信王世子。
那邊皇帝與信王還未做出決斷,這裏信王世子已曉得大朝會上的事情,不禁咬牙:“我必殺此小人!”
這名禦史将朱慈煊推到風口浪尖,亦動搖信王世子十分穩固的根基,如今京城人再瞧見他,必想到信王府二殿下,必要在心裏過一過:這信王世子的位子,究竟是不是該還給二殿下?
“還給!”信王世子妃驚怒交加,尖叫道,“殿下你聽聽,好似這世子之位是咱們從二哥手裏搶來的一般!”
信王世子歎口氣:“論起來,世子本當是二哥,若說這位子還給他,倒也不算錯。”
世子妃不可置信地看着丈夫:“殿下便這般認輸?妾不服,妾不甘心!”
世子妃自認不貪戀權勢,可她的丈夫,怎能輸給一個鄉下長大的農夫?“我們能優容他們,能尊奉他們,可不能将自家的位子拱手讓人!難道殿下心甘情願将信王府讓給二哥?妾一萬個不服!” 信王世子望着妻子的眼睛,緩緩道:“我不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