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日福藩逆亂,大明宗室折損過半,在京藩王本就不多,除去頂要緊的信王,别個藩王一向沒啥動靜。
這日大朝會後,天子頒賞與文武大臣,各家領酎金、月餅、鮮花鮮果,獻與祖宗,全家同沐皇恩。
信王素來格外蒙受恩寵,此次也不例外,兩筐荔枝并數樣南洋鮮果都用碎冰鎮着,送到信王府。信王妃分給各房兒孫,又問:“晚上要進宮,可都準備好了?”
信王世子妃嫁進來十餘年,早習慣入宮,這話問的還是百合。
百合欠身笑道:“虧得有母妃派來的嬷嬷幫襯,若是叫我自個兒預備,當真不曉得該咋辦哩。”
信王妃看看宋好年,笑道:“烜哥兒回來這樣久,今兒頭回在宗親跟前露面,我已與青哥兒說好,不許人欺侮他,炯哥兒媳婦,你也多顧着你二嫂。”
信王世子妃不敢怠慢,連忙應下,百合謝她:“我統共不認得幾個人,到時候全靠弟妹哩。”
世子妃本意認定百合藏奸,再一想,她回京這些日子,除去自家人,竟一共不認得幾個京中貴婦,好容易認識一個不是宗室的,還是她妹子清姿。
就這樣的手段心計,還想與他們夫婦争鋒不成?
到晚上,車駕入宮,隻見偌大紫禁城燈火輝煌,馬車辘辘,見着信王府車駕,皆盡避讓。
信王妃、世子妃及諸郡王妃皆按品大妝,宋好年夫妻兩個無官無爵,倒也穿得華麗。
宋好年這回随太子出門,增長許多見識,回來那日百合一眼便看出他與從前不同,更沉穩大氣了些。
宮宴設在清涼殿中,這座宮殿乃天子自行設計修造,闊朗高挑,明月清輝穿透殿頂玻璃窗,照射在殿中珠玑绮羅上,流光溢彩。
因是家宴,殿中陳設盡量舒适,每人面前設一幾,陳設數樣鮮果點心,供各人取用。
帝後之下乃太子、夫婦信王夫婦及幾位輩分較大的親王。長平公主席位在諸平輩親王、郡王前,宮娥直接将宋好年夫妻兩個引到長平公主下手,再往下才是信王世子夫妻。
宋好年道:“我們無爵,坐在這裏隻怕不合适。” 長平公主過來道:“這是家宴,隻說輩分,不講官爵。”強按着宋好年坐下,又順手抱過如真,見他乖乖地擡頭看梁上懸的宮燈,不哭不鬧,不禁笑道:“還是如真乖,我們宜宇才哭了半晌睡着,我給放
母後那裏,也不曉得待會子他還鬧不鬧。”
左右無事,大姑子拉着百合說家常,“你們在莊子上可是玩了好幾個月,可惜我有事,若無事,也跟着你們鬧去。”
百合贊宜甯和宜安:“到底是大姐教出來的孩子,又懂規矩又不死闆,可人得緊。”
她們兩個唧唧咕咕說個不住,宋好年索性抱着如真,從果盤裏拿個佛手逗他。
那佛手氣味甘香,模樣又奇特,如真抱在手裏看一陣,張嘴就要咬,宋好年連忙攔住,如真一口咬在他手上,滴下一大串口水。
宋好年不慌不忙地拿帕子給兒子擦下巴,如真胖出雙下巴,雖然嫩乎乎藕節似的可愛,卻最怕口水淹,若擦不幹淨,孩子難受得很。
力道太大也不行,他小娃娃肉嫩,用力擦容易破皮。
和堂兄妹三個就在下面一桌,這會子跑過來看弟弟:他們前些日子在莊子上每日玩在一起,如真也還認得哥哥姐姐,和堂一說話,他就手舞足蹈地大笑,高興得很。
殿裏熱鬧歸熱鬧,卻井然有序,不曾有人大聲喧嘩,如真一笑,連上頭的皇帝都驚動,招手叫宋好年把如真抱過去。
信王世子妃不禁輕輕碰世子:“殿下可瞧見沒有,頂會招人眼。”
太子家的和均跟含芷一個靠着皇帝,一個倚在皇後懷裏,看見如真過來,歡快地跑上去拉他小手。
宋好年幹脆把如真放到地上,和均跟含芷想法子要讓他站起來走路,如真腿腳還軟,往地下一趴,沖着皇後蹭蹭蹭爬過去,揪住大衫下擺的珍珠啊嗚一口咬下,誰知咬個空,頓時一呆。
皇帝抱起如真,對宋好年揮揮手:“你先去吧。”
宋好年崇拜皇爺半輩子,再沒有不放心的,把如真留給帝後,自個兒回去看媳婦。
如真穿着大紅色小袍子,越發襯得一張臉雪白,窩在皇帝懷裏,好奇地摳他龍袍上金絲繡的龍紋,并寶石綴的眼珠子。
皇帝一舉一動都有無數人看着,衆人看見如真這般,皇帝也不惱,便曉得信王府二殿下當真恩寵隆重。
如真哪裏曉得這些?他又看含芷脖子上嵌寶璎珞亮晶晶的,索性撲到小姐姐跟前,一個退一個追地玩鬧起來。他們兩個繞着和均亂爬,沒一會兒和均就眼暈,也加進去亂滾。
孩子們如何玩鬧不提,自輩分最高的老親王起,宗親們依次給帝後敬酒,皇帝舉杯叫衆人自便,沒過多久席上氣氛便活絡起來。
清涼殿外植大片荷花,暗香浮動,教坊隔水奏樂,細細樂聲傳來,和着月光酒香,熏人欲醉。
沐三是皇帝看着長大的,在清涼殿中也有個座兒,這時候早坐不住,跑到長平公主席後頭,哄宜甯吃酒。
宜甯有這麽個跳脫的叔叔在,也不是啥循規蹈矩的孩子,他早想嘗嘗酒味兒,偏爹娘管得嚴,旁人也不敢與他酒喝。
這會子趁長平公主正與百合說話,沐驸馬被太子尋去,他端起酒杯與沐三碰一碰,仰脖灌下一大口酒。
原本孩子席位上沒有酒,這壺就還是沐三揣在袖子裏從自個兒席位上偷帶來。
宮宴不用烈酒,隻用黃酒與果酒,宜甯咂咂嘴,這酒雖嗆喉,仔細一品又有些甘甜滋味,想起故事裏那些俠客英雄都愛吃酒,不禁喝了還想喝。
沐三給侄兒灌下三四杯酒,正樂呵呵地勸他喝第五杯,忽然耳朵一痛,已被沐驸馬揪着站起,一路扯出殿外去教訓。
宜甯已有些上頭,傻呵呵地坐在那裏笑。
長平摸摸他臉,隻覺滾燙,遂送他去皇後寝殿歇息,再回來時,手裏抱着宜宇。 宜宇是長平公主小兒子,才一歲多,正牙牙學語的年紀,乖巧可愛得不得了,百合抱着他逗他說話,不料如真忽然看見他娘抱着别人家孩子,頓時危機感大增,啊啊叫兩聲,手足并用地往百合那裏爬
。
要曉得他爹娘坐席距皇帝不算遠可也不近,他爬出沒幾步,就叫和均發現拖回去:“弟弟休要亂跑。”
如真急了,掉個頭還要爬走,和均隻當弟弟跟他玩,嘻嘻哈哈地堵如真。
如真爬半天,累得滿頭汗,人還在皇帝跟前,再看他娘還抱着别人家小孩,索性往地上一趴,扁着嘴大哭起來。
皇後連忙抱起如真哄他:“如真怎麽啦?”
以如真的年紀,如何說得清自個兒心事,倒是不住往他爹娘那個方向夠,皇後恍然大悟:“這是想他爹娘了。”
遂招宋好年把如真抱回去。
如真在他爹懷裏還哭個不住,宋好年心疼,快步走到百合跟前,如真瞧一眼百合懷裏眼生的小哥哥,“哇”一聲哭得更厲害。
夫妻兩個都沒見過兒子這般,一時慌神,倒是長平公主孩子多,約莫有點猜測,自個兒抱過宜宇,對百合道:“這是想娘呢,你抱抱他就好。”
果然如真一到百合懷裏,就收聲不再哭,隻抽抽搭搭地掉淚,小模樣委屈極了。
宜宇看見比自個兒還小的娃娃,跌跌撞撞走過去,抓着如真的胖腳丫子,如真給他抓得不耐煩,一蹬腿,不想正正踢在宜宇腦門上,宜宇哇一聲也大哭起來。
長平公主跟百合頓時哭笑不得,隻好各自先哄兒子。
如真是個不記事的,哭一陣就忘了自個兒才哭啥,睜着烏溜溜的眼睛瞧宜宇,沖他咯咯笑。
宜宇十分委屈,嘟着嘴不理會他。如真便自得其樂地把他爹面前的佛手扔得滿桌都是,宋好年不厭其煩地往回揀,如真隻當他爹跟他玩遊戲,扔得越發歡快。
百合不禁頭疼:“如今就皮成這樣,往後還不曉得咋辦哩。”
如真這小子精力比一般孩子旺盛,好玩好動,當爹娘的真是累得不行。
長平公主道:“宜甯宜安小時候比他還鬧騰——我專門給取這樣的名字好壓着些,好在有奶娘保母幫忙照料,我才得輕快些,要不然,早被他們磨得老二十歲。”
百合又問:“宇哥幾個月學說話?我們大年急得不成,這幾日在如真跟前叫了無數聲爹,要教他兒子說話哩。” 長平公主哈哈大笑:“驸馬那時候也一樣,兒子還沒叫爹,他先叫幾百聲。”她想了想,“宜安說話最早,宜甯十一個月學說話,宜宇倒是一歲多才慢慢張嘴。我看如真機靈得很,便是說話遲些也不要緊
,叫烜哥兒别急。” 宋好年聽見,回頭笑笑說:“我不急。”一看如真又啃佛手,連忙從他嘴裏摳出來,小聲哄兒子,“來,叫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