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滿心裏想找人抱怨,偏世子還未回來,身邊隻得些嬷嬷侍女,慣常她說啥這些人就應啥,自個兒抱怨幾句,再叫身邊人一應和,越發覺得王妃近來偏心,折騰她家孩子。 中秋節前格外忙碌,信王世子妃要看着各家走禮,不同人家的講究也不一樣,譬如哪一家有三位少奶奶,你就得在禮物中間備上三份一模一樣給婦人用的東西,又譬如這家少奶奶當中有一個是太子妃
同宗族妹,這禮物便不能一樣,既要送出差别,又不能叫另外兩位覺得自個兒受冷落。
其中門道極多,世子妃才嫁到王府時兩眼一抹黑,啥也不曉得,幸而王妃帶在身邊一點一點細細教,她本身也聰慧,又在京城長大,學得倒也快。
到如今,信王府上這些個走禮、吃酒之事,便多半都是她做主。
世子妃每日卯初即起,晨昏定省,操持府上事務,到亥時才能入睡,當真忙得腳打後腦勺,恨不得把自個兒分成兩三個做事。
饒是忙成這樣,她還得分心出來管教兒女。世子妃讀書人家出身,見兒女去皇莊上一趟,竟學到許多粗俗事體,不禁暗暗咬牙,發誓要将這些毛病改過來。
她囑咐侍女奶娘等人,每日給他們用珍珠粉敷臉,須得趕快白回來,否則中秋節宮宴,滿京城人豈不是要看笑話?
再要按住他們每日想往外跑的野心——含芳原先多麽貞靜娴淑,這回回來,興緻勃勃地與世子妃說她在莊子上爬樹!
聽見這話世子妃險些一口氣沒上來暈過去!
必須改!玩物喪志,再這般下去,她兩兒一女都得叫王妃養成廢人。
如今距離中秋節不到十天,世子妃心急火燎地想給兒女改規矩,一時如何能做得到?非但孩子們叫苦連天,就是她自個兒也滿心苦楚,隻沒處說去。
周王妃看見世子妃嘴角起泡,還說:“你還年輕不知保養,仔細将來受罪,你若實在顧不過來,叫你二嫂去幫幫你。”
世子妃一聽這話,魂飛魄散,連忙表示她還撐得住:一旦叫二嫂來“幫忙”,交出去的權力還能有收得回來的?
她爲這府上辛苦操持十來年,可不是給别人做嫁衣來的!
她既不願,王妃也不強求,回頭與百合說起,百合還笑:“幸虧弟妹不曾答應,我這點子見識,頂天管個豆腐店,府上的事情交到我手上,我立馬抓瞎。”
周王妃笑着搖搖頭,也不計較。
世子妃咬牙苦撐,望穿秋水,信王世子終于在八月十二這日随太子回京。
太子儀仗緩緩入城便走了半日,信王世子妃實在走不開,隻得眼睜睜看着百合坐上馬車,帶着兒子去接丈夫。
還朝須先面聖,待信王帶着兩個兒子從宮裏出來,已是下晌,宋好年早早就瞧見百合抱着兒子,在馬車裏笑盈盈地看他,一顆心早飛到妻兒身上。
才一出宮門,他便飛快上車,把媳婦兒子一起攬到懷裏,狠狠親下去。
如真這些日子沒見宋好年,早忘了他爹長啥樣,看這人眼生,又抱他抱得太緊,嘴巴一扁就要哭,手舞足蹈地踢打。
宋好年手忙腳亂,一邊挨打一邊道:“這小子,力氣又長了。”
說話間把如真往高抛兩下,如真最愛這事,一下子不哭不鬧,瞪着圓溜溜的眼睛看宋好年。
宋好年一顆心都要化了,點着他腮幫子道:“連爹也不認得?”
如真才不管他是哪個,一沖一沖地往高處蹿:他還要再舉高高!
回到王府,信王世子妃也帶着孩子們來見世子,世子一見三個黑孩子便笑出來:“我可聽說你們在莊子上調皮得很。”
三個孩子齊齊搖頭:“我們特别乖!”
周王妃道:“你們年輕小夫妻,不用守着我們,且去自己房裏吃飯歇息,預備過兩日中秋宴。”
烜哥兒與炯哥兒都才回來,且叫他們夫妻、父子親熱去。
這裏信王世子帶着妻兒回自個兒院子裏,聽三個孩子叽叽喳喳地講田莊上事情,不住點頭:“不曾落下功課就好,喲,芳姐兒這樣厲害,還能爬樹?”
回屋裏吃過飯,世子妃攆孩子們去讀書,親手給世子絞塊帕子,給他道乏。
世子道:“我不在這些日子,府裏事情多賴你操心。”
世子妃微笑道:“殿下有這個心,妾便不覺辛苦。”
夫妻兩個喁喁說一陣話,世子禁不住笑起來:“這回出去,我在鄉間見着不少曬得泥鳅一般的孩子,不想一回家,咱們家孩子也成了那樣。”
世子妃拉下臉:“你瞧見如真不曾?往常我還當她沒心機,經過這一遭才曉得,人家哪裏是沒心機?竟是扮豬吃老虎呢!”
世子一下子沒反應過來,瞧着世子妃。
世子妃道:“哄着咱們家孩子上山下河,曬得黑黢黢不說,連心都野了。她倒好,她兒子還小,養得那樣精細,改日宮宴上,就她家孩子出色。”
若是往常,世子定要斥世子妃胡說,不過孩子們調皮,哪裏就說得到兄嫂要害他們上頭?
不想此時世子反常沉默,世子妃一時惴惴:“殿下?”
世子回神:“把他們幾個都叫來罷,我還未考查他們功課。”
世子妃把孩子們叫來,世子一一查問功課,又叫他們寫幾個字瞧瞧,笑道:“咱們芳姐兒素來手上力氣有些小,寫字綿軟,這回長進不小,竟已有些風骨。”
含芳雀躍着說:“我力氣可大了!”
說起這個世子妃就一肚子氣:“好好的女孩兒,竟在田莊上做農活,練出一膀子力氣來!前兒她表姐來,比她還大兩歲,高出半個頭,叫她一把推倒在炕上。虧得嫂子沒與我計較。”
世子妃說的是娘家嫂子。
世子目瞪口呆:“芳姐兒還幹農活?”
含芳跟兩個兄弟一齊點頭:“我們都幹!”
他們樂颠颠地跟世子數自個兒都幹了些啥:摘桑葉養蠶,摘玉米棒子,摘葡萄,和堂放過牛,和墨放羊時要騎羊,直接從羊背上摔下來,含芳跟含艾搓草繩手心磨出水泡……
世子妃眼淚都下來了:“殿下你聽聽,這是咱們家孩子該做的事情?引着他們做這些,不曉得心裏怎樣藏奸!”
原本三個孩子都高高興興地說自個兒奇遇,忽然聽見這一聲,不禁面面相觑。和堂年紀大些,懂的道理也多,脆聲道:“娘,我們做農活,也有學道理。”
世子問:“學到什麽道理?”
和堂聲音朗朗:“每一食,便念稼穑之艱難;每一衣,則思紡織之辛苦。從前兒子讀到這些話,雖明白要體恤民生,可究竟是個怎樣艱難法兒,該怎樣體恤民生,我全不曉得,連先生也講不清楚。” “可這回我明白了,我們在田莊上,有那樣多人伺候着,過得十分快活,爹娘還心疼我們吃苦,可見民間有多苦。皇伯祖父教我們,一粥一飯,當思來之不易;半絲半縷,恒念物力維艱。若不經過這一
遭,我們哪裏曉得這樣道理?”
含芳跟和墨說不出啥大道理,一個說:“我沒受苦,田莊上日子跟家裏不一樣,可是很好玩啊。”一個說:“我以後都好好吃飯。”
世子夫妻兩個定定看孩子們半晌,歎口氣:“既能學到道理,便是好事。我看你們也沒落下學業,明兒有獎給你們。這會子天色不早,都回去歇着吧。”
孩子們一走,世子妃便哭道:“殿下你聽聽,我倒成小人了,他們才多大年歲,哪裏曉得人家心裏藏奸,親娘才不會害他們!”
世子拍拍世子妃:“我聽孩子說得也不錯,大面兒上人做得一點毛病都沒有,你若挑她,教外人曉得,還當你不曉事。”
世子妃頭回在這事上頭得着世子肯定,不敢置信道:“殿下這事怎麽了?爲何……不責怪妾?”
世子道:“咱們夫妻一體,你所思所想都是爲我好,我責怪你作甚?”
二十多年來他從未懷疑自個兒會是未來信王,這信王府将由他一手掌管,因此他大度、孝悌,要做個使父王滿意、兄弟敬愛的好世子。
便是二哥忽然回京,他也不曾計較:二哥長于鄉間,見識、學問、風采如何能與他相比?
爲着這樣的心思,他待宋好年甚至有隐隐約約的憐憫。
直到此次随太子祭祀泰山,太子主祭,信王世子在太子身後陪祭,但陪祭者有二,另外一人便是他那才從民間尋回的二哥。
信王府二殿下頭回出現在百官面前,自然引來無數目光。那些目光好奇地窺視宋好年,也奇怪地劃過信王世子。
信王世子心頭忽生警兆:他這個二哥,果然純良無害麽? 一路行來,信王世子已不複先前自信與大度,面對妻子抱怨二哥二嫂,他非但不喝止,反而語重心長道:“你的心我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