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水河沿岸出美人,青柳鎮上的年輕人多半生得還不錯,但若拿到京城卻大大不如,尤其周王妃端莊美麗,這樣說話倒是客氣居多。
百合道:“他們小孩子家,隻消生得機靈些,再有好衣裳一打扮,再沒有不好看的。”
青松小聲道:“我覺着我挺好看的。”
朱氏原就生得不錯,他們姐弟幾個沒一個難看的,青松自覺長相雖不如大姐夫,放在鎮上也是一等一的好,咋在大姐嘴裏就這麽不成器哩?
周王妃禁不住笑出來:“我也覺得你好看。” 王妃這個年紀的貴婦,最愛機靈讨喜的孩子。青松是親戚家的孩子,生得不錯,又嘴甜愛笑,王妃自然待見幾分,說一陣話就叫世子妃給青松和文娃收拾屋子:“就在外頭書房旁邊,原先你們兄弟讀書
時候住的屋子,好生收拾出來兩間。”
世子妃笑道:“是,才将已使人下去收拾。”
青松喜道:“多謝娘娘!這幾日我們住在陳大哥家裏,他雖不嫌棄我們,我們也怕擾得他家宅不甯。” 京中居大不易,陳彬一個錦衣衛千戶,在京裏遠不到橫着走的地位,家中隻一個小小的兩進院落,他有正頭娘子,還有兩個兒子,雇幾個丫鬟小厮家裏已是住的挨挨擠擠,這回帶雪娘和青松、文娃回
去,陳娘子真是一個頭兩個大。
饒是青松和文娃着意收斂,他們兩個半大孩子究竟調皮,沒幾日就擾得陳娘子犯頭疼,把家事扔給雪娘打理,自個兒卧床不起。
陳彬自知理虧,他一去幾年不回京,陳娘子在家中打理大小事務,又撫養兩個兒子,他在外頭逍遙快活不說,還帶個雪娘回來刺陳娘子的眼,難怪娘子要鬧脾氣。 這裏周王妃笑笑,沒再提住處的事情,又引着青松說些鄉下趣事。宋好年有顧忌,害怕引動王妃傷心,日常說話隻挑些輕松的說,青松隻有比宋好年更搗蛋的,又沒啥顧忌,叽叽咕咕一會子就說上一
大堆,譬如上山掏鳥下河摸魚等事,惹得王妃合不攏嘴。
周王妃自然曉得,若是家用豐足,青松再不會成日家做這些事情,因又問:“我聽說你還識字,你大姐的字也是你教的?” 青松得意道:“我小時候每日跑去鎮上聽學堂先生講課,他們在裏頭認字,我就在外頭認,回家教給姐姐們,就大姐還肯學幾個,二姐三姐都可笨,隻不肯學。不過如今她們曉得認字的好處,也都學起
來,大姐教他們算賬,他們比我學得還快些。”
周王妃便說:“你大姐是個能幹媳婦,烜哥兒在鄉下那幾年,多虧有她理家。”
青松又說宋好年的好話,道大姐夫如何能幹,如何體貼親戚,跟王妃兩個對着誇宋好年夫妻。
文娃和陳彬插不上嘴,在一旁賠笑,宋好年隻管逗如真玩,百合簡直聽不下去,打斷青松道:“就你能說。”
青松笑着說:“說出來不怕娘娘惱,我家獨我一個男娃兒,我原先還想,将來姐姐們嫁人,若是姐夫待她們不好,我便打上門去給我姐出氣!”
周王妃好奇道:“那你打上門去過沒有?”
青松歎口氣:“後來我姐夫長這樣高、這樣壯,我哪裏打得過他?”
周王妃捧腹,青松又說:“好在姐夫待我姐極好,我就是想挑他,也尋不出錯處來。” 他裏裏外外一個勁兒地誇宋好年與百合夫妻兩個情義深重,周王妃哪裏聽不出來,思及自個兒娘家,倒覺得這樣的兄弟比她那個髒心爛肺的爹來得好,遂給青松寬心:“我原也想着,若兒媳是個粗笨不
堪的婦人,我要如何欺負她,哪裏想到你大姐這般伶俐,我竟看她樣樣都好。”
百合立時羞得臉紅,不好說王妃,先嗔青松:“你少輕狂些,在娘娘跟前也敢亂說,淨說些孩子話,虧得娘娘不嫌棄你丢人。”
周王妃對百合說不上滿意,也說不上嫌棄,兒子喜歡就罷了,再加上百合又生了如真,王妃當真沒由頭厭惡她。
周王妃對百合道:“無妨,孩子話也有孩子話的好處。我聽一聽,心裏頭也敞亮。”
又說笑一時,王妃要歇中覺,宋好年等人連忙告退,又回甘棠院去,文娃悄悄拉青松道:“那可是王妃娘娘,你哪來的膽子說那些個話?”
倒比平日裏話還多些。
青松說:“這你就不懂了罷,王妃娘娘便是那天上仙女,我一個凡人小子,就是冒犯她老人家,她老人家哪裏會當真與我生氣?”
文娃點點頭:“是這個理兒。”又說,“我才還想着,要是王妃拉你出去打闆子,我替你分一半。” 陳彬在旁聽見,暗暗點頭:徐彩文資質尋常,他準他當錦衣衛,爲的就是給李青松找個可以放心倚靠的人。眼看宋好年回京,宋娘子身份随之水漲船高,李青松在錦衣衛裏頭沒有根基,須得有個忠誠
的人跟在身邊才放心。
沒過兩日,宮中親自下旨,賜陳彬一所宅院,又賜其妻诰命。
先前皇帝整頓官場時,抄沒大批豪宅,如今信王從中挑一間,用以感謝将他兒子護送回京城的人,并不爲過。
诰命卻是信王妃與皇後求來,那日信王妃但笑不語,卻着實将陳彬的事情記在心上。
陳彬後怕不已:青松說話那樣大膽,一個不當心,就要被當成讨要東西,虧得這回皇家不計較,往後萬萬不可再縱容他如此。
因此趁着休沐日,将青松叫來耳提面命,青松隻不當回事。
陳彬正色道:“你道你大姐做皇家的兒媳婦便很輕松麽?你做事情,丢的是她的臉面!”
青松一驚,這才把陳彬的話聽進去,從今往後謹言慎行,再不敢亂說。
卻說這日休沐,宋好年被皇帝召進宮說話,皇帝在乾清宮暖閣裏見他,太子也在。
上回見面時,他才回來,又頭回見面,不方便問許多事情,皇帝隻問宋好年一路平安,這些年日子過得如何。
這日卻正經有些君前奏對的架勢,皇帝細細問起宋好年這幾年土地的收成,官府如何收稅,如何征發徭役,又問物價如何。
天啓皇帝不是那等坐困深宮、問民間何不食肉糜的草包皇帝,他幾乎一手将即将敗亡的大明從死亡線上拉回來,締造如今盛世。
譬如宋好年說起青柳鎮、太平縣的糧價、菜價、鹽價,他立時便能說出京中近一兩個月的價格,與之對照,笑着對太子說:“這麽說來,那太平縣令做得還算不錯。”
太子說:“都是父皇英明。”
皇帝皺眉:“你是太子,怎麽也學那些個酸儒,成日裏拍我馬屁。” 然太子思緒終究與酸儒不同:“二弟方才說起鹽價,曆代食鹽都是大問題,我大明原先發行鹽引,肥了鹽商,瘦了朝廷。父皇先改進曬鹽法,東海、南海三處鹽田産鹽無數,又設食鹽局專營官鹽,幾十
年間鹽價從未脫出朝廷掌控,所以兒說父皇英明。”
皇帝點頭道:“這才是太子該有的想法,将來這江山要傳給你,你的兒子們還要去海外開疆拓土,若是眼界太窄可不行。”
父子兩個說一回話,又問宋好年:“烜哥兒,如今民間日子過得如何?”
宋好年想了想才道:“如今賦稅徭役都輕,也沒吏目來鄉間作威作福,尋常人家,隻消不懶、不賭,日子總能越過越好。”
這邊是生在盛世的好處,若生在衰微離亂之世,隻怕再勤勞的農人也抵不過吏目兇狠、橫征暴斂。
皇帝一笑:“正要如此,我才安心。”
皇帝順嘴又說:“我聽長平說,你媳婦叫昭仁拉着去女學裏講課?”
宋好年連忙道:“我媳婦原不肯去,怕自己耽誤那些女學生,昭仁死活要拉她去,我也說,不如去散散心,她才肯去。”
想了想又道:“原先如真還沒生下來時,爲着他往後上學的事情,我還和媳婦吵過架哩。”
皇帝心想,婦人家心慈手軟,不肯孩子進學也是有的,遂含笑道:“你是一家之主,合該威嚴些,該叫孩子上學就去,莫要聽信婦人言。” 宋好年笑道:“不是這般。那時候我還不曉得自個兒身世,就想着,我家孩子些許認得幾個字,不做睜眼的瞎子就成,沒想叫他們上學去。誰知我媳婦非說讀書才能明理,硬逼着我答應送他們去上學。
伯父你說說,她爲個還沒落生的孩兒跟我鬧,我倒成個不明理的人了。”
太子哈哈大笑:“依我看,這回弟妹做得對!”
皇帝也忍俊不禁,改口道:“你是一家之主,該比女人更懂事些,你媳婦既說得有理,你聽她的便是。” 這爺仨說東說西一整日,興緻上來時皇帝現叫人破竹篾來,跟宋好年兩個對坐編竹籃,宋好年目瞪口呆,還是太子笑道:“你原不曉得,父皇而立之前,最愛木工活兒,便是如今也不曾放下,英靈殿與
國史館就是父皇親自做的模型給工部。”
宋好年原就崇拜皇帝,這下更是五體投地:“伯父真是神人,不但能打理這麽大個國家,木工活兒也做得好,便是放在我們鄉下,也是頂尖兒地能養家。”
似太子這般斯文,就隻能讀書,沒法種地養活一家子。 皇帝失笑:他現養活着大明四萬萬人口,可不是世上最大一家之主頂梁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