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那樣高大,與他的父親、兄長一般頂天立地,可她總記得他在她懷裏小小一團,青白着小臉兒無聲哭叫的模樣。
那時候她才第二次做母親,慈烺出生後不久就被過繼給皇上,她滿腔母愛都傾瀉給這個孩子,但他太病弱,饒是她費盡心思,他仍一日一日地衰弱下去,終于在她懷裏咽下最後一口氣。
彼時信王不在她身邊,她隻得依靠娘家。她離京前,皇上與信王一再囑咐她,周家不可信,她偏不信,心想,自家爹娘怎會害她?
她萬萬沒想到,周奎竟會貪婪、糊塗到那樣的程度,渾不把她孩兒的性命放在眼裏,從她手中不斷騙錢,帶回的卻是庸醫與收驚的神婆。
待她終于明白周奎在騙她,一切已無可挽回,繼失去長子慈烺之後,她又失去次子慈烜。
信王早爲自己的兒子備下身份信物,一塊和田羊脂玉琢出數枚龍紋玉佩,信王妃悲痛欲絕地将屬于慈烜的玉佩放在他襁褓中,周奎對她說:“哥兒已去了,叫他安息罷。”
她最後一次信任周奎,請他把這個孩子的棺材寄放到寺廟,爲他念七七四十九天往生咒,但願他來世再投生爲自己的孩兒。 不料周奎連烜哥兒的小棺材都要貪!是了,當時雖流落在外,畢竟皇室體統孩子,她爲烜哥兒尋來的棺材鑲金嵌玉,珠翠環繞,周奎用這副小棺材換了二百兩銀子,竟将她孩兒的屍骨扔在亂葬崗上,
任由野狗撕碎果腹!
若是不周奎吃醉酒,與人争執時說破,她還以爲她的烜哥兒已往生極樂!
自那日過後,周王妃再也不願意叫周奎一聲爹,她帶着滿腔恨意将周奎下獄,不許他過一天舒心日子。她發瘋般親自去亂葬崗尋烜哥兒的屍骨,但什麽也沒有尋到。
身邊的嬷嬷勸她,許是烜哥兒運道好,叫仙人接走,才尋不到。但周王妃心裏清楚,她的兒子已丢掉好幾日,早成遍地野狗的腹中餐。
她可憐的烜哥兒,連死都沒有一個全屍!
局勢平定後,周王妃自南京回到北京,與信王團聚。周奎被關在南京錦衣衛诏獄,日日夜夜承受折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周王妃又生下慈炯、慈照和淑娖,但她一刻也忘不掉她的烜哥兒,他因爲她的愚蠢和輕信,被親外公害死,她一閉眼,眼前就有一張青白的笑臉,呼吸困難,小手在虛空中一抓一抓……
她的烜哥兒,她永遠也忘不了她的烜哥兒。
半個月前王爺忽然對她說,烜哥兒沒死,他已找回烜哥兒,他們的兒子就在路上。
王妃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不顧禮儀逼問王爺:“這,是真的?王爺真找着了我的烜哥兒?”
信王望着她點頭,夫妻兩個一齊懸心半個月,終于在今日,她的烜哥兒回來了。
周王妃哭得直要厥過去,左右侍從與其他兒子皆低頭垂淚,宋好年手足無措,求助地看向信王。
信王雙目泛紅,啞聲道:“你娘苦了二十幾年,叫她哭一哭也好。”
周王妃攬着宋好年大哭,宋好年隻覺自己衣裳全被沾濕,濕哒哒地貼在身上,他小心翼翼地拍拍周王妃後背,悶聲說:“你老别哭哩,我怪難受的。”
“好好,我不哭,”周王妃抽噎着道,“烜哥兒别難受。”
一語未了,觸動愁腸,她又失聲痛哭起來。幾十年養尊處優,除去次子夭折那會子,周王妃這輩子都沒受過啥委屈,她身子骨并不算很強健,激動之下,竟真的哭厥過去。
宋好年連忙扶住她,對準人中掐下,一旁的内官侍女還未沖上來,周王妃已幽幽轉醒。
宋好年道:“你老别再哭啦,今兒是個好日子,高興點。”
周王妃點點頭,搖搖晃晃地站住,拭淚道:“烜哥兒說得對,這樣的好日子,我不該哭。”
嬷嬷走來要将周王妃扶回寶座上,王妃道:“不用,咱們去花廳,一家子好好說話。”
寶座那樣高,兒子近不得前,怎能滿足她懊悔痛苦了二十多年的慈母心腸?
周王妃死死抓着宋好年的手,片刻也不許他稍離,衆人簇擁着他們到花廳上,這裏是王府日常見客之所,上首挂雲龍紋大畫,兩邊設座位。
宋好年不住往後看,見百合始終跟在他身邊,才算松口氣。他的動靜瞞不過周王妃的眼,王妃坐在花廳上,才有餘裕注意百合。
她曉得這個李氏,缇騎那裏将烜哥兒身邊一切都查得清清楚楚,王爺轉告于她,她仔細打量着李氏,觀察她與傳聞中究竟是否相同。
宋好年道:“這是我媳婦,名叫百合。”
百合才要蹲身行禮,就聽周王妃笑道:“我知道——你近前來,我看看你。”
如真這會兒還睡得正香,百合把他交給宋好年,低眉順眼地走上前,道:“娘娘萬福金安。”
要周王妃說,她的烜哥兒千好萬好,便是配個仙女兒也使得,這李氏容貌尋常,隻算得上清秀,娘家又不顯赫,更沒有什麽了不起的本領,究竟有些不般配。
她對百合伸手:“好孩子,我看看你。”
百合擡頭,周王妃的手一握上來,便如一塊細膩柔滑的軟玉一般。鄉下婦人中,百合算是保養得頂好的,但與周王妃相比,她的手未免顯得粗糙,是做過農活的手。
宋好年屏氣看着周王妃,唯恐她對百合發怒,好在周王妃隻是溫柔道:“好孩子,你們受苦了。”
百合搖頭道:“回娘娘話,日子過得不算苦。”
注意到兒子緊張,周王妃暗暗歎口氣,她也不是貴女出身,爲防外戚作亂,大明後妃自來出自民間,論出身比這李氏高不了多少。
好歹李氏也是清白人家的閨女,又有個兄弟在錦衣衛,這樣的出身倒也罷了——最要緊的,烜哥兒把她看得眼珠子一般,聽說在鄉間沒少爲她與養母沖突。
若非王妃曉得牛氏不講理,又見百合容貌清秀而不狐媚,隻怕立時要将她當狐媚子一般看待。
周王妃姿容端麗,膚色瑩然生光,四五十歲的人竟比少女還要美貌動人,百合爲她容光所攝,一言不敢發。
王妃拍着她手道:“叫娘娘太見外,往後便如烜哥兒一般喊娘罷。”
宋好年精神一振,望着周王妃笑出來,周王妃道:“傻孩子,我還能爲難你媳婦不成?”
百合大大松口氣,插燭般拜下去,口中道:“娘,兒媳給娘請安。”
周王妃笑着拍拍百合的手叫她退開,又對宋好年道:“把真哥兒給我瞧瞧!”
原來信王早告知她,宋好年如今已有一子,沒有以“和”字輩取名,他親自賜名叫如真。
如真正呼呼大睡,小手捏成拳頭放在耳邊,兩腮肉嘟嘟地直要垂下來。
周王妃一見如真便笑:“這孩子生得真壯實!”她扭頭對信王道,“烜哥兒當日生得瘦弱,我就想着,有朝一日他若長成這般,我這個當年的才能放心。沒想到這些年,他竟也生得這樣高大。”
周王妃又是抱着兒子哭,又是見兒媳,又是抱孫子,信王坐在那裏半晌不見有人理會他,正悶悶不樂,忽然聽見王妃這樣說,連忙道:“給我也抱抱。”
“王爺不曾抱過孩子,還是讓妾來罷。”周王妃抱着烜哥兒不撒手,也不顧信王在一旁眼紅。
信王性子端方,丹青樂理的雅号也不曾使他變得風流不羁,天家自有規矩在,他沒有抱過兒子們。太子的兒女出生後,他爲避嫌也未親手抱過,倒是慈炯家的和堂、和墨他抱過一回。
小孩子的身子軟綿綿,他老人家生怕自己碰壞,也不敢多抱。倒是烜哥兒家的如真,看着是個健壯孩子,隻怕還抱得,偏王妃又不給。
周王妃抱着如真笑道:“都怪我,說了這麽久話還不曾叫你們坐下。”
宋好年夫妻兩個和信王世子等人連忙落座,宋好年坐在最靠近信王處,隻見信王含笑道:“烜哥兒,我聽說你對身世頗有疑慮。”
他知曉這個兒子自幼長于民間,恐不習慣宮廷中文绉绉的說辭,故刻意不稱孤道寡,隻盼讓他自在些。
宋好年老實道:“見着你老人家,我就曉得這身世沒啥問題。我就是想知道,當年我是爲啥……咋就成了宋家的兒子?”
不弄清楚這件事,他便沒法安安心心做信王的兒子。
陳彬早有密報送到信王這裏,信王比宋好年以爲的更了解他,對此并不意外。
信王揮手叫别的兒孫們都退下,細細與宋好年講起他複雜離奇的身世,周王妃一聽當年事情便十分難過,遂起身對百合道:“你跟我來。”
如真沉甸甸的,周王妃幾乎抱不住,侍女嬷嬷們要幫她抱,周王妃隻是不給。百合連忙接過如真,笑道:“這小子可沉哩。” 周王妃目露笑意:“身子強壯是好事,你不可委屈他。”帶着她去側廳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