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彬得空,便到馬車上來,與百合告個罪坐下,說起宋好年家世。
宋好年夫妻兩個隻知他親生父親乃是宗室,但大明宗室數萬,若不說清楚,他們哪裏曉得哪個是自家?
偏陳彬是個錦衣衛,說起天家的事情來有所顧忌,開口前再三告罪:“恕下官唐突僭越之罪。”
一路上他已經暗暗改換稱呼,待宋好年再不似往日随便,一來免得回京後不當心壞事,二來,也好叫宋好年慢慢熟悉别人的尊敬。
宋好年道:“陳大哥,你光告罪便告了三五回,卻還未告訴我,我爹到底叫啥名兒。”
他在鄉下長大,沒啥特殊講究,須得先記下親爹的名字才曉得他是誰。
陳彬硬着頭皮道:“你的親生父親乃是當今信王爺。”
宋好年早年十分鍾愛皇爺打仗的故事,曉得信王爺是哪個,不禁睜大眼道:“竟然是他!”
“正是。信王爺的名諱,我不便說出,你隻曉得他老人家是誰便好。”
宋好年仍不肯放過陳彬:“你既說信王爺是我親爹,爲啥不肯告訴我他老人家的名字?我做兒子的,竟連爹娘名諱都不曉得麽?” 陳彬實在無法,思及到京城後,宋好年還得避諱,若是啥都不曉得,當真容易出事,隻好豁出去:“令尊名諱,上由下檢,乃光廟第五子。另外你須記得,當今聖上名諱,上由下校,乃是令尊的親兄長
。”
“朱……由檢……”百合莫名覺得這名字有幾分耳熟,不由在心裏默念幾句。
忽然間靈光一閃,百合僵怔住,好似晴天裏一個霹靂将她劈傻,當真是掰開八瓣頂梁骨,一盆雪水潑下來,她禁不住寒顫連連。 上輩子出事前,鄉小學來了一批實習生,其中有一個城裏姑娘非常活潑,喜歡些奇奇怪怪的東西。有天她忽然發了個小視頻在群裏,百合出于好奇點開看一下,又是好笑又覺得奇怪,便深深記在心裏
。
那個視頻裏,一位皇帝罵群臣貪贓枉法,“崇祯皇帝朱由檢,吊死在煤山上才幾年呐,忘啦?”
因爲“老歪脖子樹殿”實在好笑,百合至今沒能忘掉這幾句話,此時她腦子裏雷轟電掣,不住重複:崇祯皇帝朱由檢,崇祯皇帝……朱由檢……
她早該想到的!
陳彬等人話裏話外提到過好幾次“我大明”,日常用的銅錢上分明鑄着“天啓通寶”幾個字——百合學過曆史,盡管不太精通,但還是聽說過亡國之君崇祯,在他之前,則是有名的木匠皇帝天啓。
天啓皇帝朱由校。
但事情似乎有些不大對勁:百合聽說天啓皇帝朱由校不到三十歲便駕崩,因爲沒能留下子嗣,才傳位于弟弟。
怎麽如今,天啓皇帝竟然還在位?朱由檢怎麽還是信王?
百合發傻,宋好年也正發呆:他聽見自己的父親是信王還不覺得有啥,聽見皇爺竟是自己親大伯,不由怔忪起來。
他打小兒崇拜皇爺,做過随皇爺上陣殺敵、随侍左右的美夢,後頭曉得自己一介農夫之子,既不識字,武藝也不多麽高強,不可能有那等建功立業的機會,才漸漸熄了心思。
卻哪裏料得到,将近三十歲這年,才從旁人耳中聽說,原來自個兒與皇爺竟有這樣近的關系!
陳彬緩一緩,待那夫妻二人回神,方又說道:“皇爺與令堂兄弟情深,此次回京,皇爺說不得要召見,你須早做準備。”
宋好年心神激蕩,一時不曉得說啥才好,半日才張嘴艱澀地問:“我……我親爹既是信王爺,爲啥我會……?”
陳彬歎口氣:“這幾年我在太平縣并未閑着,其中緣由我已盡數查明上奏,涉及天家事,我不便說,待見着信王爺,你自個兒問他罷。”
見他顧左右而言他,宋好年幹脆追問起别的事情來,陳彬松口氣,興緻勃勃地說起皇爺當日如何英明神武,如何平定叛亂,如何打敗外敵,如何遠征海外……
“據說當日甯遠伯生擒敵酋,入京獻俘,當真是萬人空巷,後頭好些年都不再有那樣的盛況。那敵酋留金錢鼠尾辮,一個個面目猙獰,可惜我當日年紀還小,全不曉得這些事情,也沒能随皇爺征戰。”
當今甯遠伯名李遵祖,乃當日遼東名将李成梁之長孫、李如松之長子。 陳彬眉飛色舞道:“那敵酋名叫努爾哈赤,有子數人,自敵酋伏誅後,數子在各自母家支持下争鬥不休,其中第八子黃台吉頗能審時度勢,曉得我大明天威不可侵犯,率部衆歸降,得封世襲将軍。前幾
年我出京前,黃台吉一病死了,留下幾個兒子争奪爵位,也不曉得結果如何。”
一個個熟悉的名字從陳彬嘴裏冒出來,驚得百合震悚不已,偏這些名字沒能做出與她記憶中相同的成就,反而每一個人都大不相同。
百合一開始還擔憂,宋好年真是崇祯皇帝之子,鳳子龍孫固然高貴,過不了多少年,亡國之日又該何等悲慘?
不料越聽越奇怪,這大明蒸蒸日上,内亂既平,邊患未起,哪裏有半分要亡國的樣子?再說信王還是信王,聽說當今皇爺身體好得很,看樣子再過十年,信王也不會變成崇祯。
陳彬身爲錦衣衛,見過皇爺天顔,對那位英明神武的皇帝崇拜之極,和宋好年兩個湊到一起,天南海北地說起天啓皇帝征戰天下的經曆來。
他恨不得每句話裏都贊美皇爺兩三回,百合豎起耳朵聽得認真,這才曉得爲啥這個世界有這麽多不對勁的地方:
她來到這個世界後,哪怕最窮的時候,也能吃得起粗鹽,便是這位皇爺的一個功績。
此外,燒制玻璃、改良肥皂,鼓勵經商;開海禁,派人從海外帶回玉米、紅薯、番茄的種子并加以改良,饑馑荒年活人無數;便是腳下這條寬闊平整的大道,也是朝廷組織修建。
陳彬對天拱拱手:“這幾年朝廷正在推行小學堂,皇爺說,所有小娃娃不分男女都要進去學習,将來才是我大明的好子民。”
陳彬對皇帝的崇拜近乎盲目,宋好年也跟着驚歎,百合從這兩個人話裏隐隐抓住某種訊息:那位英明神武得不像正常人的皇帝,恐怕真不是這個世界的人。
他與她一樣,是來自異世界的靈魂。
百合不禁怕得發抖:她一點兒也不爲自己的發現感到高興,所謂老鄉見老鄉,兩個地位相近的人才能平等對話。
她從未想過在這個世界作出什麽令人震驚的大事,一心一意想過好自己的小日子,但隻要有心人去查,總會發現她與大妞的不同。
一介民婦有些奇怪不打緊,可皇帝的親侄媳婦不能有來路不明的本事!
人說天威難測,光百合這幾日所見,便曉得皇室何等尊崇高貴。以皇權的強大,她哪裏冒犯得起?
百合不敢賭,皇上待她會是啥樣的态度——沒看穿她,當她是尋常農婦最好;若是看穿她也是來自數百年後的靈魂,皇帝會不會殺了她?
宋好年覺出百合不對勁,隻當她疲乏,對陳彬道:“陳大哥,明兒再來與我說這些個事情。”
陳彬恭恭敬敬道:“往後莫要再這樣稱呼下官,下官擔不起,你直呼我名字便好。”
這位可是真正的鳳子龍孫,他身上流着太祖高皇帝的血脈,當今天子是他大伯,宗室中最受寵信的信王是他親父,他親大哥是當今太子殿下——他陳彬何德何能,當得起宋好年一聲“大哥”?
百合手腳冰涼,陳彬一下馬車,她便沒骨頭一般倒在宋好年身上,小聲道:“我害怕。”
她出發前還好好的,這時候突然害怕起來,宋好年不禁覺得奇怪,握住她的手道:“别怕,萬事有我哩。”
百合心裏敲鼓,恨不得立時跳下馬車逃回青柳鎮去,再不與這些個人産生丁點兒聯系,如此方好保住自己性命。
然而她的丈夫便是皇室中的一員,他那樣的相貌、人品,怎麽可能隻是一個尋常鄉下農夫?
百合自問離不開宋好年,兩人早發下生死與共的誓言,若連陪他去京城都不願意,宋好年該何等傷心?
百合硬生生壓下心底要命的恐懼,靠在宋好年懷裏假寐,腦中不住思索未來的對策。可她前後兩輩子見識都不算多,上輩子隻是個小學老師,這輩子才是個農婦,又哪裏想得出活命的法子?
馬車裏搖搖晃晃,百合不覺合眼睡過去,面上還殘存驚懼之色。宋好年歎口氣,小心地護住她,免得被晃倒,輕聲說:“你怕啥哩,我隻認你做媳婦,就算皇爺也不能叫我變心。”
他說着把百合的手指送到如真手中,如真緊緊抓住,不管不顧地往嘴裏送,宋好年連忙從兒子嘴裏搶救媳婦的手指頭,嗔他:“誰都不許欺負你娘,你也不許!” 百合似有所感,把頭埋在他心口,輕輕打個寒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