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族長很是感慨一番:“咱們家好容易出個出息人,不想竟是别人家的。”他對宋老漢道:“你們兩口子啊……”
俗話說,生恩不如養恩大,宋老漢和牛氏兩口子要是能對宋好年稍微好些,就是如今人家親生爹娘找來,難道宋好年還會不管養父母?
宋老漢兩口子的做法,他可一直都看在眼裏,也說過好幾回,人家就是不聽,他想着,到底是家事,反正是親生兒子,不公平便不公平吧,總是他們家的人。
誰能想到就會這樣巧,宋好年竟是牛氏從外頭撿回來,當時牛氏親生兒子才病死,她悄悄去掩埋,又悄悄撿個兒子回來,除去他們一家子,族裏竟一點兒也不曉得。
就是親兒子,也得被宋老漢兩口子的做法寒心,更何況宋好年不是親生,就說牛氏和宋好節告狀那事,要不是宋好年背景強硬,隻怕如今河工上修河堤的那個人就是他哩。
這簡直不是養兒子,竟是在養仇人哩。
虧得宋好年心胸寬廣,不曾大肆打壓報複,要不然,單憑陳斌一個錦衣衛,就能叫宋家阖族吃不了兜着走。
宋族長望着宋老漢歎氣又歎氣,宋老漢臉上未免有些挂不住,額上皺紋更深,啪嗒啪嗒抽着煙,一言不發。
族長深知這位族兄弟一向不愛說話,便宜可沒少占,這回便宜沒占到反沾一身腥,親生的小兒子又叫縣官一頓闆子送去做苦役,算來也是倒黴。
宋老漢不說話,宋好時卻沉不住氣。 宋好時活脫脫和宋老漢一個模子脫出來,俗稱憨面刁,但他畢竟年輕,不比宋老漢人老成精,原本宋好年日子過得比他好,他就不服氣,如今宋好年忽然成了京城貴人的兒子,他在家跟董氏兩個怕了
幾日,生怕宋好年叫人來報複。
過段日子,遲遲不見宋好年報複于他,宋好時懼心頓去,又嫉妒起宋好年來:憑啥他就能娶個漂亮媳婦,攢下那樣大一份家業,還有頂富貴的親生爹娘?
這事兒若是放在别人身上,宋好時連嫉妒的心思都不敢有,偏生宋好年跟他打小兒一路長起來,他一向看不上這個沒心眼的兄弟,因此格外不忿。
宋好時嘟囔道:“說是有一門貴人親戚,到如今也沒見接他回去,别時人家不認他罷。”他聲音雖小,在場衆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宋族長倒抽一口涼氣,怒喝:“胡說啥子!”
宋老漢一看風頭不對,跟着嗔道:“老大,你閉嘴!”
宋好時忿忿閉嘴,他就是看不慣宋好年那得意的樣子,說兩句都不行。 男人這裏情形不大好,女人堆裏說話更沒有顧忌,董氏原先咋擠兌李百合,今天别人就咋擠兌她。好在她這些年也爲下幾個人,與幾個關系好的妯娌竊竊私語:“到如今也不見有人來接,過年都找不着
祖宗,還不曉得咋回事哩。”
宋家祠堂裏彌漫着詭異的氣氛,宋好時、董氏兩口子不遺餘力地抹黑宋好年夫妻倆,啥忘恩負義,啥貴人不肯相認,啥話都說得出來。
宋好年跟百合兩個卻不似他們說的那樣悲慘,一家三口在堂屋裏祭拜祖宗,雖不曉得祖宗到底叫啥名兒,總是姓朱沒錯。
如真還不到百日,宋好年把他抱在手裏,求祖宗保佑他一生順遂平安。
拜完祖宗便回屋裏去,解開如真外頭的大襁褓,把他放在炕上,他手舞足蹈,一時小手揪着耳朵,一時把腿腳舉到腦袋頂上去,活潑得不行,就是大人不理他,他也能自得其樂地玩半日。
迎春不時撥拉一下,把如真揪自個兒耳朵的手拉下來,他晃動幾下,又伸手揪耳朵。
迎春道:“他幹啥扯自個兒耳朵?不疼啊?”
百合想了想道:“怕是不曉得那是他耳朵,隻覺得奇怪哩。”有些小娃娃到三四歲,還奇怪自己長耳朵眼睛,這還不滿百日的,自然也不曉得耳朵。
迎春覺得有趣,把手指伸到如真嫩乎乎的手心裏,如真一下子抓住不放,迎春帶着他的小手輕輕晃動,姨甥兩個玩得很開心。
姊妹兩個一邊玩如真一邊說話,宋好年看得眼熱,湊過來撓他兒子腳心,被如真一腳踹在手背上,不禁嘿道:“這小子,勁兒真大!像我。”
百合睨他一眼:“你兒子豈能不像你?”
宋好年說:“萬一兒子像你,太文弱就不大好。”他見百合已經立起眉毛,連忙補充,“閨女像你才好,生得漂亮,兒子是粗人,像我。”
百合抿嘴笑,其實他生得頂好看,兒女像他絕不是是粗人。
年前才殺的年豬,裏脊肉挑出來,極嫩,做别個有些浪費,百合生産後頭回下廚,便炸糖醋裏脊吃。
裏脊肉切成小條,外頭裹上蛋液和面粉炸透,再用年前做的番茄醬和糖勾個芡汁,橙紅的顔色看着便十分誘人,吃到嘴裏酸甜可口、外酥裏嫩。
百合滿意道:“總算我手藝沒退步。”
宋好年抱着兒子在跟前看,如真揪着他衣領子,仿佛被衣領上布料的紋路吸引。
百合忽然笑道:“我聽人家說,抱孫不抱子,你成日抱着如真,不怕他将來不聽話麽?”
宋好年驕傲地說:“咱們兒子便是天天頂在我脖子裏,也是頂頂懂事那種,你說對不對啊,如真?”
“你兒子還不滿百日哩,你倒覺得他像個狀元!”百合大笑,把菜鏟出來端上桌。“吃飯吧,把如真給我,你們先吃。”
百合抱着如真去屋裏喂奶,她營養好,不缺奶水,倒時時有漲奶的風險,哪一日如真不願意吃東西,她就得注意。如今天冷,衣裳穿得厚才好,等天熱起來,胸前常被濕透的感覺可不好受。
百合已經在琢磨改良貼身小衣裳,她年紀本就不大,産後恢複得好,面色白裏透紅,腰身也沒見粗,按着雪娘的法子,再過些日子隻會恢複得更好。
隻有兩個地方始終沒法恢複到懷孕前的水準:胸部與臀部愈發挺翹豐腴,比先前更增添幾分妖娆。
原先的衣裳緊緊繃在身上,百合有些不好意思,總覺得自己長胖,直說不敢再多吃。宋好年抱起她掂一掂就開始笑:“沒胖,就是該長的地方長大了些。”
百合急得捶他:“流氓!”
她小衣裳還沒縫好,宋好年先想出個法子來,晚上夫妻兩個敦倫完畢,宋好年笑道:“你瞧,這下不好了罷。”
他搶如真的口糧吃,倒搶得有理了?百合牙根癢癢,一口咬在他肩頭:“我還要!”
元宵一過,百合就把迎春送到臘梅那裏去,迎春想躲開,百合說她:“你能躲一時,還能躲一世不成?到處都有不如意的事,你一不如意就全都躲起來?”
迎春低頭道:“我就是不願見着人,多尴尬。”
“有啥尴尬的?你哄過他還是騙過他?”百合覺得這回還真怪不了迎春,楊林自己多情看上迎春,啥話也沒跟迎春說,他自個兒又沒動靜。
“依我說,你該幹啥幹啥,用不着想他們。”百合把話放在這裏,迎春想來想去,還真是這個道理。
再加上臘梅如今也有身子,店裏要用人的地方多,她還是回去的好。百合道:“二月裏我就跟着你姐夫去京城,你一個人在家,你放心我還不放心哩。”
迎春瞪大眼:“你們去京城,可别忘了我們,逢年過節記得帶個話,叫人帶信回來,我們好給你們寄些吃喝用度去。”
百合笑道:“我們的根在這裏哩,哪能一去不回?”
迎春隻不信這話:她在縣城住上一年,都不願再回柳山村。那京城何等富貴,聽說跟天宮一般,百合一去哪裏還能回來?
百合沒多說,送迎春回縣城,宋好年與陳彬商議:“二月裏挑個好日子,便往京城去罷。”
陳彬歡喜不盡,請個陰陽先生來測算日子,定下在二月二十五出發——那時候天氣轉暖,花紅柳綠,最适合出門。
陳彬給京城去信,說明出發日期,召集自己手下人手,緊鑼密鼓地準備起來。
宋好年跟百合兩個也沒閑着,先與柳老爺見面,把粉條作坊的契約賣給他家,從此再不摻和粉條作坊的事情。
回來後又把豆腐店頂給李彩鳳,把花田托付給宋二妹,大頭處理完,又要準備不少物事,譬如如真的尿布,夫妻兩個自己的用度,帶在身上方便花用的銀錢,給京城親戚們準備的禮物……
百合備下不少當地土特産,雪娘看見,旁敲側擊地道:“各地風俗不同,京城恐怕用不上這些個東西。”
百合聽出她話裏意思,笑道:“我曉得你的意思,怕這些個東西上不得台面,叫京城那頭嫌棄,我臉上也不好看,是不是?”
雪娘臉一紅:“娘子莫多想……”
百合道:“我曉得你是好意,不過我有我的想頭:我們是去看親戚,可不是走投無路去投親靠友,這些東西雖不值啥子,總算我們一番心意,也叫那頭曉得,我們還很過得去,沒太吃苦。” 窮人也有窮人的尊嚴,與皇家宗室相比,宋家的用度自然遠遠不及,但不能因此就失了禮數,那樣會叫人看輕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