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運氣好,娶媳婦後便與她兩心相知,饒是如此,偶爾出趟遠門,想起媳婦一個人在家,那滋味便抓心撓肝地,仿佛一刻也離不得。
他一看楊林态度過于殷勤便覺得不大對,再一試探,楊林到底年輕,一下子露餡,承認自個兒對迎春有些個想頭。
宋好年覺得這事兒不好辦:“單說你對迎春有想頭,迎春對你可怎麽樣?”
楊林紅着臉道:“迎春姑娘端莊得很,待我十分有禮,我不敢唐突她,還不敢叫她曉得我這點子想頭哩。”
宋好年暗道不好,要是迎春待楊林尋常還罷,偏生她十分端莊守禮,隻怕留給楊林的印象有所偏差:天曉得楊林是看上迎春端莊,還是看上别的?
若是看上迎春端莊,迎春那件事兒可不算遠,一打聽就曉得,到時候鬧出來,楊林豈不怪迎春哄騙他?
楊林見宋好年戳穿他,便再不掩飾自個兒的心思,跑進跑出地給宋好年幫忙,十分殷勤。
百合在屋裏坐着,十分奇怪:“他好好一個捕快,讨好你幹啥?”
宋好年歎口氣,小聲道:“哪裏在讨好我?他分明在讨好你哩。”忙把楊林看上迎春的事情一說。
百合跟着一呆:“我們家迎春……”
上回迎春回來報信,沒住兩日就走,到底在鎮上沒法長待。百合看迎春模樣就曉得,迎春在城裏過得還不錯,但終究沒忘了那事,到底不如原先活潑。 别個事情都好辦,唯獨感情的事情百合不敢亂插手,遂對宋好年道:“你悄悄露點口風給他,叫他自個兒查去,若是查完他還有心,便是我們家二妞運道好;若是他查完嫌棄迎春,隻管少與他來往,别
叫迎春曉得。”
宋好年點頭:“成,我回頭便跟他說。”
果然吃完飯,宋好年叫楊林出去,與他認認真真地說:“我們迎春經過些事情,性子腼腆,不大愛跟人打交道,你既有意,倒是先把她原先的事情打聽清楚得好。”
楊林摸不着頭腦:“宋大哥,迎春好好一個姑娘,我打聽她原先的事情幹啥?”
他看迎春清清白白,日常少對人笑,更别說與店裏來往的販夫走卒調笑。楊林看上的就是迎春這份端莊,哪裏曉得她原先是啥樣子?
“可是胡說,但凡不是知根知底的人,你都不打聽一下,就胡亂對人家有意思?”宋好年跟楊林也不算多熟,不好多教訓他,隻說兩句了事。
楊林撓撓頭,隻當宋好年謹慎,也沒放在心上,當夜就在宋家住下。
第二日一早,跟着文吏往裝糧食的麻袋上貼好封條,着人送往縣裏,就要往别處去。
楊林這時忽然想起宋好年的話,作不經意狀,與人打聽起大年嫂的妹子:“我看那大年嫂賢惠得很,要是有妹子想來也不會差,她可有妹子沒有?有的話我回頭使媒人來打聽。” 楊林生得濃眉大眼,又穿着捕快的衣裳,是個十分精神的小夥兒,旁人看見他多少有幾分想頭,譬如家中有閨女有妹子年紀合适的,便要問他可曾成婚;有些年輕婦人還要調笑兩句,看他臉紅模樣便
覺好笑。
他一發問,就見好些人眼神不大對,似笑非笑,仿佛他問着啥不該問的東西。
楊林疑惑道:“你們笑啥?”
内中一個人便道:“你不曉得,大年家的那口子倒是個賢惠人,她有兩個妹子,嫁到小福家的那個也還成,可另一個……”
立刻有人接口:“那個小小年紀就會勾搭男人,在柳府上失了清白叫府上趕出來,如今不曉得往哪裏去了。你要是娶她,隻怕頭上有好大一頂綠帽子哩!” 楊林雷轟電掣一般,整個人都懵了:他頭回見着迎春,是在汪小福家店裏,迎春穿得灰撲撲,低着頭,一點兒也不起眼。偏楊林從迎春的低眉順眼中看出一股子俏麗來,故意說話引她擡頭,迎春一擡
頭,眉眼盈盈含愁,那股子哀怨直接撞到楊林心上,撞得他心口發疼,從此再放不下。
從那以後,楊林每每找借口去汪小福那裏吃飯,見着店裏有麻煩便順手替他們解決,像宋好年被告這等事,他也肯通風報信,叫他們好有個準備。
他與迎春見面雖多,卻不常說話,迎春總心事重重的模樣,蹙着眉做自己的事情,便是楊林有意招惹她,迎春不是沒反應,就是半日才回他一句。
迎春越冷淡,楊林反而越上心:他當上捕快頭一日,趙捕頭就教訓他,幹他們這一行的,往後能經見不少女人,可别見這個水性楊花好勾搭的就陷進去,那等賢惠的良家才不會随随便便與你調笑。
因爲迎春冷淡,楊林十分敬重她,待她雖好,卻不敢叫她曉得自個兒心思,免得她害怕躲開,兩人反沒話說。
到青柳鎮跑這一趟,楊林才曉得迎春竟有那樣不堪的過去,心中冰清玉潔的姑娘忽然變成叫人玷污了的女人,呼啦啦一下子,楊林在心裏給自己和迎春構建的美好将來全塌了。 文吏頭一天見楊林還笑呵呵的,誰曉得他跟人說幾句話,面上就挂上一層寒霜,奇怪地問:“誰與你說不入耳的話了?咱們是官,他們是民,他們敢惹你,隻管鐵鏈子鎖去縣衙,叫他們扛着枷号在縣衙
門口站上兩三日,包管沒有不服的。”
楊林怔怔地想:我該把自個兒弄去枷号才是。
他一開始打聽到迎春的舊事,氣憤非常,隻覺迎春哄騙他,恨不得立時回縣裏去,當着迎春的面質問他。
一時又憤恨宋好年多嘴,要不是他多說那一句,他哪裏會曉得這些個事情?
可說到底,人家迎春又不曾對他說過啥,就是多餘的笑臉也沒有一個,一切全是他自作多情。迎春既不曾有一勾搭他,那迎春過去的事情,又與他有啥關系,人家爲啥要告訴他?
宋好年也是爲他好,要是真想哄他做連襟,隻管瞞下迎春的事情就是,若是再得寸進尺些的,立時便拿出信物把迎春許配與他,他隻怕傻乎乎地就能應下。
結果人家一沒哄他二不曾逼他,好言好語地勸他多尋思,這也有錯不成?
楊林不是那等不講理的人,既不能回去質問迎春和宋好年,他便慢慢冷靜下來,把自個兒認識迎春之後的事情放在心裏一遍一遍地過,把迎春每一個動作神态都拿出來想。
越想越難過,好好地走在路上,不禁兩眼通紅,那文吏回頭一看吓一跳:“哎喲,你這是咋了?”
楊林擺擺手:“沒啥。”
過半晌,他又問文吏:“你是個讀書人,把我這大老粗明理懂事得多,我有件事情想不明白,求你替我參詳參詳。”
左右無事,文吏樂呵呵地叫他說來聽聽,楊林便猶豫着,編出一個遠方堂兄來,道這位堂兄看上個姑娘,偏那姑娘原先失過身,名聲也不大好,堂兄不曉得咋辦,楊林也替他發愁。
那文吏深深看楊林一眼,笑道:“這事倒也簡單,端看你那堂兄心中咋想。”
“這話咋說?”
“叫你堂兄冷眼旁觀些日子,看那姑娘究竟是改過了,還是仍舊不檢點?若是改過,你再問你堂兄,過日子要看這姑娘的如今和将來,還是要看現在。”
楊林道:“要是你,你看啥?”
文吏哈哈笑着說:“我又沒看上個過去犯錯的姑娘,拙荊成親前後都貞靜柔順得很,勤儉持家,我再沒有不足的地方。”
楊林不禁垂頭喪氣;“偏這姑娘原先糊塗得厲害……”
若是迎春不曾有過那樣不堪的過去,他立時就能叫媒人上門提親去,他連媳婦本都攢好了,隻要迎春和李家二老答應一聲,操辦幾個月就能成親。
文吏道:“她若不糊塗,豈有今日的她,豈輪得到你來發現她的好?”
楊林不覺開始點頭,忽然瞧見文吏臉上促狹地笑,大聲道:“不是我,是我堂兄!”
“你說不是就不是罷。”文吏比楊林年紀大上許多,看他年輕便有意逗他,心裏好笑得不行。
楊林不再說話,走在路上一時笑一時惱,一時與自個兒說:我就看上迎春的如今和往後,從前的事情且不去管它,過好往後就成。
一時又難過:到底迎春有那樣打的過錯,不是清清白白的姑娘,他心裏過不去這個坎兒……
到下一個鎮上,他們又得忙碌起來,楊林要看着來交稅的農戶把一鬥鬥糧食倒進糧袋裏,防止他們裝不滿一鬥,又或拿秕谷冒充好糧食。
楊林忙起來便顧不上想迎春,隻到了閑時,翻來覆去地想,越想越把自個兒逼進牛角尖裏頭出不來。
過上十來日,楊林和文吏兩個才收完稅回去縣裏,趙捕頭道大夥兒辛苦,他做東請衆人去吃飯。
衆人欣然應諾,趙捕頭看楊林一眼,笑着說:“那邊去汪家罷。”
楊林一驚,在腦子裏想清楚之前,話語已然脫口而出:“汪家不是啥大店,捕頭既要請客,咱們須得尋一個好些的酒樓!” 趙捕頭有意給楊林創造機會,見他竟不接茬,反而要去别處,便帶衆人另外尋個酒樓,從此之後,再不提叫楊林多去汪家飯店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