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但外人唾棄指點,就是自家骨肉親人也未必沒有鄙夷的心思。
宋秀秀回到家裏,在牛氏跟前大哭一場,宋老漢便抽着旱煙說:“你也别哭啦,既回了家,往後就好好過日子。”
說着看圓圓一眼,歎口氣,帶着這麽個拖油瓶,往後可咋再嫁喲?
董氏奉命去給小姑子收拾屋子,十分不痛快:“原先在家時她年紀小,我得讓着她;她當秀才娘子時我還得讓着她,如今她又是個啥東西,也配叫我伺候她?”
嘟嘟囔囔說個不停,偏生牛氏癱在床上動彈不得,腳跟和後腰長褥瘡,爛得一股臭氣,别說給閨女撐腰,就是讓自個兒舒坦一點兒都做不到,董氏頭上沒個婆婆壓制,竟沒人治得了她。
金寶沒見過圓圓這麽大的小娃娃,覺得她好玩,走過去捏她小手小腳。先頭力道還輕,圓圓咯咯地笑,宋秀秀也說:“金寶,妹妹愛同你玩哩。”
誰知道沒一會兒金寶就在圓圓臉上狠狠一擰,圓圓登時爆發出大哭,慌得宋秀秀連忙趕過去把閨女抱起,在懷裏抖了好一會兒才止住哭泣。
宋秀秀對金寶道:“圓圓還小哩,你别折騰她。”
她原先在家時霸道,金寶還記得他娘在他跟前說姑媽壞話,一聽宋秀秀說他,頓時一口吐沫吐到宋秀秀褲子上,指着她罵道:“不要臉的東西,連自家男人都看不住,還在我跟前挺腰子!”
這話分明不是他一個娃娃口氣,宋秀秀直接氣怔,半晌說不出話來。宋金寶一跺腳跑去他娘那裏告狀,道是宋秀秀罵他。
董氏很快就來了,似笑非笑道:“秀秀,你如今心上不好,嫂子明白,可你再難受也不該拿金寶撒氣,他一個小娃娃能把你咋地?”
宋秀秀忍氣道:“大嫂,我實不是沖金寶撒氣,你看圓圓,臉上都成啥樣哩。” 董氏一看,圓圓一邊小臉兒通紅,不禁瞪金寶一眼,嘴裏說:“你個不說實話的小兔崽子,打量老娘拿你沒法子是吧?實話告訴你,老娘要想攆你出去,你連一口吃的都落不到!要懂事哩,就好好兒在
家,要不懂事,打一頓攆你出去要飯!”
董氏說着在金寶額上狠狠戳兩記,金寶立時把仇恨的目光投向宋秀秀。
這位大嫂子指桑罵槐是一絕,原先宋秀秀跟她兩個一唱一和,沒少給百合氣受,這會子落到自個兒頭上,宋秀秀才曉得厲害。
偏人家也沒指着她鼻子罵,教訓的是自家兒子,宋秀秀也不能說啥,隻得讪讪一笑,把圓圓放在牛氏跟前道:“娘你别急,你看,圓圓跟外婆打招呼哩。”
牛氏腦子清明隻是身體動彈不得,嘴裏也說不出來,眼見董氏欺負她閨女,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也無法,隻得緩緩閉眼,隻作看不見。
董氏的刺心隻是第一遭,當晚吃飯時宋秀秀不得上桌,得去廚房和董氏一道吃。董氏沒給圓圓做飯,宋秀秀要給圓圓煮羊奶,董氏便陰陽怪氣地說不當家不知柴米貴,家裏的柴是老鸹麻雀兒擡來的。
宋秀秀說:“大嫂,我沒奶水,不給圓圓煮羊奶喝,倒叫她喝風不成?”
董氏嗤笑說:“我可不曉得啥有奶水沒奶水,哪有當娘的沒奶水的?”說着撂臉子去了。
宋秀秀煮好羊奶喂給圓圓,再吃自己的飯,董氏隻給她留了一碗剩飯,這時候天冷,早就涼了,想熱飯吧,又得費柴,引來嫂嫂一通說,隻得吃涼冰冰的飯菜。
宋秀秀吃得直發噎,明明在自家家裏,卻跟外頭一樣冷得叫人牙齒打顫。
吃完飯,宋秀秀很有自知之明地把圓圓綁在背上,自己收拾洗碗,好叫大嫂能容得下自己。
宋好節不曉得從哪裏鑽出來,怪宋秀秀不争氣:“那柳如龍一天到晚跟我搶黃小姐,原先他有家室,黃小姐定不能嫁他,不料你竟這樣沒用,連個男人都守不住!要你有啥用!” 宋好節成日成日在黃家門外晃蕩,不像小秀才總有個讀書人身份,能叫黃小姐正眼相看。他又沒錢,生得又不好看,還瘸了一條腿,黃小姐就沒拿黑眼珠子盯過他,也不曉得爲啥他心裏認定隻要沒有
小秀才,黃小姐一定會嫁給他。
宋秀秀道:“三哥,柳如龍欺負我時你在哪裏?”
宋好節滿不在乎地說:“你霸道得跟個母熊一般,還有人能欺負得了你?依我說,你就是太霸道,小秀才才不愛你,一心要同我争黃小姐。”
大嫂不貼心就罷了,終究是外姓人,這可是一母同胞的親哥哥,宋秀秀打小兒跟他好,爲他沒少欺負宋好年,如今就換來這樣兩句話,宋秀秀不禁悲從中來。
“我回家這麽些時候,你都沒看看你外甥女。”宋秀秀說,“這是我閨女,叫圓圓。”
宋好節看看圓圓,撇嘴道:“生得也不咋好,将來賣不上好價錢,果真是個賠錢貨!”
宋秀秀再也忍不住,一碗冷水潑到宋好節臉上:“你還是人不是?滾,你滾出去!”
宋好節哪裏是肯吃虧的?叫妹子一碗冷水澆得一個激靈,一巴掌就打過去,嘴裏道:“我給你漲漲規矩!”
兄妹兩個扭打成一團,宋好時趕來拉開,先教訓宋秀秀:“你還不消停!一個好好的秀才公都叫你折騰沒了,你還想幹啥?”
宋秀秀十分委屈:“柳如龍是個賤人,要不是他先想治死我,我犯的着窮折騰?”
宋好時道:“我不管你們誰對誰錯,如今你既叫人休回來,且老實些做人,回頭我給你找個人家嫁出去,免得你天天在家不安生!”
俗話說,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宋秀秀才從柳家逃出一命來,這會子聽見嫁人兩個字,上下牙不住打架:“我不嫁人。”
宋好時冷笑:“由不得你!”說着一扯宋好節,“你跟她打啥架,還嫌麻煩不夠多?”
宋秀秀站在廚房裏,她洗碗用冷水,心裏卻比冬天的水還冷。這兩個人說是親哥,她落難時一言不發,眼見她不成了,一個個倒來欺負她!
宋好時打的啥子主意她也不是不曉得,明擺着沖那二十畝地去的。
果然,第二天一早,宋秀秀趁吃飯時提起二十畝地的事情:“大哥,我那二十畝嫁妝田你收成就靠你哩,我也不要多,每年留三成糧食給我的圓圓攢下就行。”
她自以爲讓出夠多,哪曉得宋好時冷笑道:“你道你還是秀才娘子?那田是陪送給秀才娘子的,你既離婚,田也該歸到家裏。”
見宋秀秀臉色難看,宋好時語氣變緩:“你還年輕哩,不曉得利害,這田地我給你看着,圓圓是我親外甥女,我還能委屈她不成?往後有我一口吃的,就有她一口吃的。”
宋秀秀不說話,宋好時連三成糧食都不肯給圓圓留,還說啥親外甥女不親外甥女的?隻怕恨不得把她們母女作價賣了,好賺錢哩。
董氏得了這二十畝地的額外好處,喜笑顔開,甜蜜蜜地對宋秀秀道:“就是,一家子親骨肉,我們還能委屈外甥女不成?你且安心。”
她也就甜一會子,等吃完飯立刻恢複面酸心苦的模樣,抱怨宋秀秀又懶又饞,脾氣大不做活,叫人休回家還當自己是菩薩,恨不得嫂子給她當牛做馬……
宋秀秀在這家裏竟沒個人肯心疼她,董氏跟宋好節上趕着磋磨她,宋好時也不是啥好東西,隻琢磨咋從她身上挖些好處出來,待發現她真的啥都沒了,也就不再管她,隻當家裏沒這個人。
宋秀秀每日伺候牛氏,給她擦身子、翻身,陪她說話,再就是照看圓圓,日子過得雖苦,到底還有個盼頭:過不了多少年,等圓圓長大嫁人,她就輕松了。
然而圓圓如今還是個不滿百天的奶娃子,要等她長大,不曉得要等到猴年馬月,眼跟前的糟心事卻不等人。
原來正月十五看花燈,金寶在外頭跟人玩耍,見别人家煮得香噴噴的羊肉,一路流口水。偏生那小夥伴家裏也沒多少羊肉,自家人吃還不夠,咋舍得分給金寶?
金寶回家就在地上打滾,哭鬧着要吃羊肉。
羊肉貴,董氏決計不肯買,跟兒子你來我往纏鬥半日,忽然金寶說:“外頭院壩裏那麽大個羊,殺它吃!我要吃羊肉,我就要吃羊肉!”
董氏眼睛一亮:對啊,那麽大一頭羊,自家能吃一個月哩。
雖然那是外甥女的口糧,但外甥女才多大的奶娃娃,成日家吃羊奶也不怕折壽,她的金寶沒撈着羊奶喝,她早就看不慣小姑子那小氣樣。
還不如殺肉吃,一家子都能分幾塊肉,至于外甥女,給她熬米湯吃就是,也沒聽說哪家沒奶吃的娃娃吃米湯就會餓死。
董氏越想越覺得有道理,便去對宋好時說自個兒的打算:“我可不是爲着嘴饞或是私心,過年咱們家都沒吃羊肉,大夥兒都想吃哩。” 宋好時十分無所謂:“那就殺了吃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