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氏滿面笑容，一邊喂她吃東西，一邊不住同旁人說：“瞧瞧，多秀氣，到底是讀書人家的閨女。”
别人也誇：“瞧這小模樣，一看就是秀秀的閨女，将來長大是個利落孩子。” 宋秀秀愣愣地看着她紅通通的小嘴巴，心裏才生出來死志又迅速消散。她本想，沒人信自個兒，在柳家又活不下去，不如學李迎春，一條繩子了解了閨女，再把自個兒挂在房梁上，做鬼也要叫這家人
不得安甯。
可這時候看着閨女，她又舍不得死：她閨女連眼睛都沒睜開，還不曉得自個兒親娘長啥樣，這世上那麽些個好東西她一眼都沒瞧見過，她咋就忍心掐死她？
一滴眼淚掉到奶娃子臉上，牛氏連忙呵斥宋秀秀：“月子裏哭，你眼睛不要了？”
宋秀秀不說話，隻抱着閨女抹眼淚，旁邊人都覺得心裏不得勁：明明生娃娃是喜事，宋秀秀倒弄得跟喪事一般，再聽她說話颠三倒四，莫不是疼瘋了？
正想着，劉郎中來了，先要給宋秀秀診脈，宋秀秀又掀開被子說：“大夫，你老看看我這樣，還要診啥脈？我也不曉得自個兒還能活幾日，隻求你老叫我多活幾日，叫我這苦命的孩兒多活幾日。”
劉郎中道：“休要胡說，奶娃娃哪能離了娘？”看宋秀秀的模樣确實不大好，倒像是個失血過多、神志不清的模樣。
他見過這樣的人，要是按着尋常人，早該死掉，偏心裏挂念着孩兒，還能再撐些時日，這種時候萬萬不能叫她洩氣，要保住這口元氣，人才能活下來。 保元氣最好用參湯，劉郎中藥箱裏隻有兩根手指粗的人參，平日裏金貴得不行，這時候也顧不得别的，先切下一片來叫宋秀秀含着，同牛氏說：“這支人參都給你，隔一個時辰就換一片給她噙着，身邊
萬萬不可離人！”
說着又去給宋秀秀煎止血的藥：有一件事她說的沒錯，人成了她這樣，診脈不診脈都沒啥區别，先把命吊住是關鍵！
牛氏原當宋秀秀沒啥大問題，見劉郎中這樣慎重，也自慌了，連忙叫宋秀秀躺下，把奶娃娃放在她臂彎裏，不住問她渴不渴、餓不餓、要吃些啥、身上疼不疼。
宋秀秀隻覺自己像個經冬的稻草人，渾身到處都是破洞，精神一點一滴從破洞裏頭流逝，唯獨嘴裏那片人參有點熱氣，随着她咽下唾沫，人參的藥性順着流進她身體裏，好像在補那些破洞。
她心想，有人參在，我一時且死不了，我孩兒便可多活兩日。
這時候屋子裏的婦人們走的走散的散，就留下幾個關系較近的人家，還在與牛氏說話：“我們在屋裏這半日，秀秀竟也不說她成了這樣，到底是年輕不懂事。”
宋秀秀沒精神與她們拌嘴，牛氏隻顧着看閨女，就董氏還能說兩句：“秀秀頭回生孩子，哪裏懂這些個？這話早該婆婆來說，誰家見生孩子的人自個兒來說的？”
兩句話堵得那人說不出話，賭氣也去了，就留下牛氏婆媳兩個照看宋秀秀。
一時劉郎中端來藥，看着宋秀秀吃下去，果然慢慢止住血，宋秀秀多活下去更多一分把握，又催大夫看她閨女：“我沒奶水，她吃米湯夠不夠？”
劉大夫看看奶娃子雖睡着，面色也還紅潤，渾身上下并無不妥，因道：“你身子虛得厲害，想要奶水是不能夠，米湯養人，用米湯喂也成。這孩子在胎裏養得先天壯，比後頭吃多少奶水都管用。”
宋秀秀長出一口氣，藥性上來，兩眼皮打架就要睡過去，還死死拉着牛氏的手說：“娘，别把我獨個兒扔給這家子，他們要治死我，再溺死我閨女哩！”
牛氏說：“你放心，我守着你。”
她這才腦袋一歪，睡過去，牛氏吓一跳，連忙去摸宋秀秀鼻息，摸到還有氣，臉色才好看些。
劉郎中去開方抓藥，秀才娘進來說：“親家母，你也去歇歇，我看着秀秀。”
牛氏可不是啥省油的燈，就是不占理還要歪三分，這會兒聽宋秀秀口口聲聲說柳家要害她，心裏雖不大相信，嘴上卻不肯饒人：“我可不敢叫你看着秀秀，秀秀說你要治死她哩！”
要是秀才娘沒這個打算，原也簡單，喊兩聲撞天屈就好，牛氏随口一說，本也沒打算怎樣。
偏秀才娘心裏有鬼，牛氏一說她就臉色大變，抖着嗓子說：“休要血口噴人，我幾時要治死她？”
說着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往外走，連忙扯小秀才和秀才爹來商量咋個對付牛氏。
事情曉得的人越多就越不好辦，小秀才眼見宋秀秀不死，自個兒就娶不成黃小姐，當下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大聲道：“我這就去掐死那銀婦！”
他爹娘都吓得栽個跟頭，連忙上去抱着他的腰道：“你這是在說啥子胡話！”
小秀才一邊掙紮一邊道：“宋秀秀這個銀婦，我今日不掐死她，再不配活在世上！”
牛氏聽見外頭鬧将起來，連忙出來說：“姑爺，你說啥？”
小秀才惡狠狠道：“别叫我姑爺，我恨不得從來沒娶過這銀婦！”
牛氏登時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沖上來就要撕小秀才的嘴：“我閨女掙命給你生娃，你倒污她是銀婦，你才是娼·婦養的，一家子娼·婦！”
秀才娘如何忍得這話？放開小秀才，沖上去就同牛氏扭打在一起，兩個老婆子互相使出挖眼睛、摳鼻子的招式，一邊痛罵一邊沖對方吐口水。
小秀才沖上去助拳，不料牛氏勇猛，秀才娘也不差，兩個人打得難解難分，小秀才非但沒幫上忙，臉上早挨幾下，隻得哎喲哎喲慘叫着退出，在一旁幫他娘痛斥牛氏。
閨女生孩子，娘家人上門道賀，本是喜事，不料一下子打成這樣，左鄰右舍聽見動靜，連忙趕來拉開，又是唏噓又是好笑：“大喜的日子，你們這是在幹啥？”
牛氏摸着臉上的血檩子道：“你問問他們柳家，欺負我宋家沒人咋的？”
秀才娘打架及經驗不如牛氏，叫牛氏踹了好幾腳窩心腳，倒在地下打滾，小秀才連忙站出來說：“我家出了一件丢人事情，今兒正要請大夥兒做個見證！”
小秀才說話還是有人聽的，就是牛氏也不敢輕易打斷他，他給衆人團團作揖，然後指着宋秀秀的房門說：“我要休妻！”
休妻二字一出，衆人哄然，都不曉得他葫蘆裏賣的是啥子藥，就連牛氏也給吓住，豎起耳朵聽他說話。
小秀才滿臉悲憤，大聲說：“這等丢人事情，我原不該說，隻是那銀婦連孽種都已經生出來，我再不說，隻怕将來這柳家再不姓柳哩！”
人的心思，都愛聽些男歡女愛的事情，當下就有認按捺着激動，互相使眼色：有大事情！
小秀才說：“宋秀秀生的那個孽種，根本就是不是我的種，我不休她，天理難容！”
牛氏隻覺晴天一個霹靂，頭昏目眩，直着眼睛就往後倒，董氏在後頭連忙接住，旁人幫忙把她擡到宋秀秀屋裏，她已經口歪眼斜，顯然是卒中的毛病又犯了。 牛氏幾年前就卒中過，當時大夫叫她不許再大悲大怒，她養好後也沒放在心上，照樣吃肥肉，吃極甜的東西，成日家沒少發脾氣，不想在這關鍵時刻爆發出來，閨女将要被人治死的時候，她先倒下去
。
董氏慌得一點兒主見都沒有，一時不曉得是該回家搬救兵，還是留在這裏照看婆婆和小姑子。還是有個同宋家連親的，看她實在慌亂，跑去把宋老漢和宋好時叫來，他們兩家的事情，叫他們來說。
這一會兒的功夫，小秀才一家已經統一口徑，咬死宋秀秀跟别人通奸，生下來的不是他柳家的種。小秀才斬釘截鐵：“你們倒是看看，那孽種長得哪裏有半分像我？”
秀才娘也說：“要真是我親孫女，我疼了她十個月，如今生下來豈有不疼的？”
那奶娃子生下來才一天，眼睛都沒睜開，臉上皺巴巴紅通通，哪裏看得出來像誰？
宋秀秀這會子昏睡不醒，柳家人把屎盆子往她身上扣，她也辯駁不得，小奶娃更是一點人話都說不出來，哪裏曉得自個兒是柳家的種還是别人家的種。
更何況，小秀才還有說法：“大夥兒原都曉得那銀婦爲啥嫁的我，她能在成親前就跟男人做下不光彩的事情，成親後就會收斂嗎？”
立刻就有人跟着小秀才搖頭：“狗改不了吃屎，銀婦更改不了。”
小秀才得着附和，更加理直氣壯：“這銀婦跟人私通，我原不曉得，隻當她肚裏是我孩兒。哪曉得生下來時，她疼得沒了神志，說出實話，道是同别人私通的野種。” “這樣的野種我柳家不養，立時就該掐死她，在休掉這銀婦，大夥兒評評理，是不是該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