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秀才嗅着細細香風,聽着清脆嗓音,如同見了觀世音菩薩一般,連自己姓甚名誰祖宗家人都忘了,恨不得立時給黃小姐跪下磕個頭,再把人摟進懷裏好好輕憐蜜愛一番。
好在他還有半分清明,記得這是黃舉人家的小姐,不是啥随便就能招惹的鄉下丫頭,壓抑着興奮作揖道:“小姐萬安,小生有禮。”
那黃小姐見他興奮得面紅耳赤,心裏早笑得半死,面上作嬌羞狀,掩嘴笑道:“秀才,你見天兒在我家門口作甚?”
小秀才又一揖到底,唱戲一般誇張地說:“有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
黃小姐猛然臉色一變:“誰許你當面對我說這樣混賬話?當我不曉得你家裏有娘子?”
說罷甩袖便走,偏她生得袅娜,就是生氣走起路來也袅袅婷婷,小秀才到底是個男人,兩步趕上去堵在前頭,慌忙說:“小姐千萬聽我一言!”
黃小姐左右要走,都被小秀才擋住,氣得跺腳:“讓開!”
小秀才道:“小姐聽我一言,小生便與你讓路。”
黃小姐冷着臉道:“你說罷,我聽着。”
小秀才便道:“小生對小姐一片真心,若有一絲摻假,管叫天打五雷轟。”
黃小姐不覺冷笑道:“你家中有娘子,真心與我有啥子相幹?” 小秀才想起宋秀秀腫脹粗苯的臉,在看看眼前明豔動人的黃小姐,低聲說:“我家裏頭那個,原是她逼着我娶的,因她不賢不孝,小生早有休妻之心。那日一見小姐,小生一顆心就系在小姐身上,睡裏
夢裏都是你……”
黃小姐露出被感動的神色,打斷他道:“恨不相逢未娶時……”
小秀才一個激靈,好似三伏天吃冰塊,渾身上下三百六十個毛孔盡數張開,舒坦得幾要升天:“能得小姐一星半點心意,小生死而無憾!” 到底是讀書人家的小姐,不但能聽懂他用《鳳求凰》的句子求愛,還能用“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的典故來同他對答,小秀才長了二十多歲,頭一回跟人如此暢快地說話,隻覺那些話本子
裏頭的情形就發生在自己身上,才子佳人,高官厚祿都在眼前。
小秀才暈陶陶的,黃小姐卻垂淚說:“秀才,你往後莫要來哩。”
他正得意,忽然聽見這一句,好似晴天一個霹靂,忙問:“小姐竟是不願意看見我?”
黃小姐低頭道:“如何不願?隻是……君已有嬌妻在堂,你便是來我這裏,又能怎樣?”
小秀才立時咬牙道:“我這便回去休妻!小姐你放心,我一日不打發了那臭婆娘,便一日沒臉來見你!”
說着他轉身便走,滿心隻想立刻打發走宋秀秀,好迎娶佳人。
佳人在他身後微笑着看他走遠,心裏升起異常的滿足感。忽然小秀才又回頭,走到黃小姐跟前說:“小生姓柳,柳如龍,敢問小姐芳名?”
黃小姐看他半晌,方才輕啓朱唇:“珍珍。”
黃小姐說完名字便羞澀地退回家裏,掩上大門,小秀才呆在那裏,細細咀嚼“珍珍”二字,不由癡了。
珍,寶也。這黃小姐家世既好,容貌又美,可不正是如珍似寶一般?
小秀才日日在黃家外頭打轉,原本隻盼黃小姐能看到自己,發現自己同周圍那些村漢不一樣,不想黃小姐真個慧眼識英雄,非但看出他與衆不同,甚至對他芳心暗許,這叫小秀才如何不驕傲?
心底微不足道的隐憂已被黃小姐這番情态打消得一幹二淨,小秀才在瑟瑟秋風裏走回家,決心立刻寫休書休掉宋秀秀。
不料才進家門,就見家裏亂成一團,卧房裏傳來一陣陣撕心裂肺的嚎叫,吓得小秀才腿一軟差點跌倒,連忙問他娘:“娘,啥事?”
秀才娘滿頭大汗地在廚房裏燒熱水,見兒子回來頓時有了主心骨,道:“秀秀發動哩!”
小秀才心下一咯噔,婦人懷胎十月便要生産,算起來如今宋秀秀是該到生産日子。他雖早定下母子雙亡的毒計,這時候聽見宋秀秀一陣陣慘叫,不由心裏發慌,鼻尖上沁出油汗來,心跳如擂鼓。
秀才爹出門去請穩婆,秀才娘一個人忙進忙出照看宋秀秀,給她鼓勁:“省着力氣,還沒到用力的時候哩。”
又出來端水,差點撞到小秀才身上。見兒子正伸長脖子往屋裏看,秀才娘連忙把他往外推:“血房污穢,男人看不得!要不然你的運氣要叫血房沖壞哩!”
她兒子要爲官作宰,運氣萬萬不能壞。
小秀才連忙一縮頭,耳朵裏聽着宋秀秀慘叫不斷,忽然拉住他娘的手,小聲說:“娘,你還記得咱們先前說的不?”
秀才娘自然記得當初那個一屍兩命的計劃,隻是如今大孫子就在眼前,她又有些猶豫。
小秀才看出這份猶豫,咬牙道:“我今日同黃小姐說話,她待我也十分有意,隻是礙着這個蠢婆娘……”
後頭的話不用說完,秀才娘自然明白,她眼光一閃,小聲對兒子道:“自來婦人生産都是鬼門關,這一回管叫她死得神不知鬼不覺。”
說完又推小秀才:“你出去,這事情交給我。”她心裏曉得這是損陰德的事情,不能叫兒子沾手。
小秀才滿手心都是汗,同他娘說:“我去學裏,娘,兒子前程都在你手裏了!”說罷一溜煙跑掉,把慘叫遠遠抛在後頭。
這裏小秀才趕到學堂,因他這些日子總不好好來念書,何先生十分生氣,闆着臉問他:“學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你這些日子頗爲荒廢,倒是在幹啥?”
小秀才不禁慶幸何先生是個一心做學問的書呆子,不管外頭事情,張嘴便說:“先生,拙荊今日将要生産,家裏離不得人。”
何先生一怔,心想繁衍生息乃是人之大倫,柳如龍爲着家族子嗣而曠課幾日,倒也不是不能原諒。當下給他布置一堆功課,喝一聲:“去背熟!”
小秀才抱着書回到自個兒座位上,旁邊的學生們見他吃先生挂落,都一個個笑他,若是往日他定要反駁回去,偏這會子滿耳朵都是宋秀秀的嚎叫,心跳腿軟,竟一個字也沒聽進去,直着眼睛發愣。
且說小秀才去後,秀才爹領着穩婆趕回來,一疊聲地催:“快些,快些!”
那穩婆進門來,顧不得别的,先查看宋秀秀情形,一巴掌拍到宋秀秀腿上:“叫啥叫,還沒到叫的時候哩。”硬是把宋秀秀吓得閉嘴,隻敢在喉嚨裏小聲哼哼。
穩婆對秀才娘道:“羊水才破,宮口開兩指,着急忙慌喊我來投胎啊?”
秀才娘連忙賠笑:“我家兒媳頭回生産,心慌,還得你來看着才好。”心裏雖巴不得宋秀秀趕緊死,好給黃小姐騰位子,面上卻一絲兒不敢顯露。 穩婆見慣場面,立時分派秀才爹點香拜家神,求祖宗保佑宋秀秀這一胎平安;又叫秀才娘準備開水、白布、無根黃土和剪子——五根黃圖乃是窗棱上掃下來一層極細膩的灰土,積攢成一罐,在鐵鍋裏
炒過,等胎兒一落地,剪臍帶時好用。
宋秀秀年輕沒經驗,先前在床上殺豬似地幹嚎半晌,叫穩婆吓住才曉得這疼是一陣一陣的,如今還不到最疼的時候。
穩婆面上一派鎮定,手一摸上她肚子就暗叫不好:正常生産,都該胎兒的頭先出來,她摸着卻是頭在上腳在下,這樣下去非難産不可!
她對宋秀秀道:“你且歇着,若是再疼就忍着些,我去看看你婆婆準備東西。”
說着出來,尋到秀才娘說:“這一胎怕有些不好。”
秀才娘眼裏閃過一絲喜色,又連忙收斂,做出焦急模樣道:“老姐姐,怎生個不好法?”
穩婆道:“隻怕腳要先出來……”
秀才娘心裏暗暗道真是天佑我兒,想要宋秀秀死,立時就有個要難産的坎兒在前頭等着,面上卻着急忙慌地說:“老姐姐,這可咋辦?我家兒媳頭回生産,我不曉得該幹啥哩!”
穩婆道:“到如今我先問你,要是隻能保一個,你是保大還是保小?”
若是保大,便不管孩子,隻護住孕婦身子,再慢慢把胎胞拖出來便是;若是保小,便不管孕婦大出血,伸手進去把孩子搶出來。
秀才娘咬咬牙:“保小!”
她對宋秀秀一點兒感情都沒有,對宋秀秀肚子裏她的大孫子卻有兩分真心! 她心道:保小的,大的那個立時就死,我兒便可以娶黃小姐。小的能長大便罷,若是兒子不想叫他長大,沒娘的奶娃娃吹吹風曬曬日頭就能去半條命,原也好處置。再說那黃小姐家大業大,想必不是
個不能容人的,這奶娃子礙不着她啥事,大不了到時候她養着這奶娃子,不叫他去礙後娘的眼便是……
穩婆給人接生無數,從來沒見過婆婆要保大的,媳婦沒了再娶就是,孫子可是自家親孫子,因此早有準備,隻暗暗歎一聲:這家媳婦命不好,親娘不在,遇到這等事情連個撐腰的人都沒有。 可憐宋秀秀年紀輕輕,眼見就要在生孩子這鬼門關口,叫婆婆和丈夫一條毒計陷進死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