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還不曉得黃家一個廚娘已經把他翻了個底兒掉,原先他隻憂心黃小姐不認得他,不曉得他的前程,如今黃小姐卻連他娘子還有多久要生産都曉得。
黃小姐還曉得秀才娘子肚子裏那個多半是個大胖小子。
于是乎,前兩日黃小姐瞧見小秀才還肯給他一個笑臉,這兩日俏臉便似冰雪雕成,連眼風也不給一個,隻當沒瞧見他這個人。
黃小姐忽冷忽熱,小秀才摸不着頭腦,一顆心被勾得七上八下,依舊每日在黃家外頭癡等,好叫黃小姐瞧見自己真心。
日子一久,黃小姐倒覺得這個人有幾分癡情:她家門外那些個裝着路過的、偶遇的、傻乎乎癡等的,一個也沒逃過她的眼睛去,她隻消掃一眼就曉得那些個男人來過幾回,家底如何。
好些人來過一回便不再來,拿他們瞧見過黃小姐的美貌做談資,吃醉酒同人吹牛。這等閑漢最是讨厭,若不是家裏人少,黃小姐恨不得叫人拿大棒子攆走。
還有些人隔幾日來一回,譬如有個瘦猴似的人,原黃小姐還沒看出他有啥毛病,隻嫌他長得難看:瘦得跟猴兒似的,偏又長着一張大臉盤子。
那日他正在黃家外頭走動,忽然宋家那頭地裏有動靜,那人一下子驚得跳起來,飛快走掉,這時候黃小姐才看清他一瘸一拐,竟是個瘸子。
休說他就是全須全尾,那副尊容也入不得黃小姐的眼,更何況瘸了一條腿?
再有一等,便是小秀才柳如龍這般,有幾分能爲,又十分癡心之人,這樣的人最少,黃小姐願意給他們一星半點兒眼風,好叫他們覺得自個兒有希望當上黃家女婿,越發癡心起來。
黃小姐覺得這些人好笑,見着她就跟癞蛤蟆見了天鵝肉一般,也不找鏡子照照自己模樣,就成日家癡心妄想起來。
可轉念一想,黃小姐也不是不自傲,有這麽些個人爲自己神魂颠倒,讓她十分快活。
小秀才、宋好節等人這麽着天天在黃家外頭晃悠,宋好年家就在不遠處,如何能看不見?
宋好節一見宋好年就跑得比兔子還快,小秀才卻不一樣,一來他沒有宋好節那樣的機警,二來他也多幾分底氣,便被宋好年捉住好幾回。
宋好年明知道小秀才打的啥子主意,卻不能明說,隻暗暗警告他:“秀秀快生哩?” 回頭見毫無效果,小秀才依舊一顆心系在黃小姐身上,不禁對百合感歎幾句。百合道:“黃小姐生得好看,沒成婚的年輕人想娶她原是常事,小秀才湊啥子熱鬧?如今黃太太生病,黃小姐當家理事,出
門是一定的。便是黃太太沒病,誰還能禁着黃小姐出門不成?”
說到底是這幫男人癡心妄想,人家黃小姐不過是生得好看些,又不曾叫他們日日守在自己家門口,誰忍心怪黃小姐?
宋好年隻好道:“等秀秀生下孩子來,小秀才想必會收心。”
這話連他自個兒都不信,不過說來寬心,果然百合似笑非笑看他一眼,把話題扭到别處:“前兒要你訂的木槽做好沒有?”
前幾日百合叫宋好年去柳三平那裏訂一個木槽,要一整塊木頭挖成,結實耐砸,另外配一個四五斤重的木槌。
宋好年往柳三平家裏跑一趟,扛回來一個近兩尺寬、五尺長的木槽,同百合說:“打年糕的槽不能用?”
百合支使他打水來,自己蹲下細細擦洗木槽,一定要把木茬全都洗掉才放心,嘴裏說:“年糕要邊打邊翻,幾個人都不夠使的,這槽的話,咱們兩個人就能打出來。”
擦幹淨木槽晾着,百合去地窖揀一籃子土豆。今年新下來的土豆個頭大,面多,她挑上十多個,就沉得不行,還是宋好年笑着把籃子拎到地面上,又把他媳婦抱上去。
“媳婦,你還沒一袋子米重哩。”宋好年一條胳膊就能攬住百合抱起來,恨得百合磨牙,打量一陣,别處舍不得咬,一口咬在他耳垂上,宋好年一邊笑一邊哎喲哎喲叫喚,假裝疼得不行。
土豆淘幹淨,裝到大鐵鍋裏,灌水到超過土豆一個指頭的位置,蓋上蓋子大火煮。煮上兩刻鍾便打開蓋子看看,若是見着土豆皮開肉綻,就拿筷子戳一戳,覺得裏頭還硬就再煮一刻鍾。
最後土豆煮得熟透,表皮綻裂,露出裏頭白花花面乎乎的肉來。百合連忙把它們一個個剝皮,放在一旁的木盆裏。
土豆熟透後,用手一抹就能扯下來一大片皮,百合随手尋個幹淨木片捏在手指間,借木片剝皮,不會把皮都黏在手指上。
打年糕要趁糯米熱,打土豆糍粑卻要等到土豆晾冷,百合拿個蒲扇給冒熱氣的土豆扇風,也防止蟲子飛上去弄髒。
等土豆全都晾冷,先挑上兩個放在木槽裏,用木槌壓成土豆泥,在木槽裏來回滾動,敲打翻動,土豆泥便粘下來許多髒東西。
如此再三,直到一點兒髒東西都不見,才能把剩下的土豆都倒進去,用木錘先搗碎,然後從邊緣一點一點往土豆泥多處捶打。 這時候就顯出木槽的好來:土豆泥堆在一頭,人站在空着的一頭,把土豆泥都捶到自己跟前,再換個方向捶一遍,捶兩遍再拿鏟子鏟着邊緣的土豆泥往中間甩,隻消體力足夠,一個人就能做到。不似
搗年糕須得好幾個人合作,誰慢上一絲兒都不行。
那木槌有四五斤重,百合掄幾十下就再砸不動,倒是宋好年能一氣砸幾百下不停歇,連夾襖都穿不住,脫了夾襖隻穿單衫還冒汗。
土豆先被壓成泥,又在不斷的捶打中變得光滑而有黏性,質地與年糕非常相似。百合蹲在木槽邊拿鏟子鏟出一小塊兒,拉出老長的絲,放到嘴裏一嘗,笑眯眯道:“成了,刮出來就能吃。”
土豆糍粑這東西有好幾種吃法,最常見的兩種是涼拌和熱吃。早在宋好年打糍粑時,百合就燒好一鍋漿水湯,用豬油把漿水一炒,加水進去煮,加上蔥花和辣椒絲,再放一點花椒面、一點鹽就成。
她另外刮個土豆,擦成極細的絲,在熱水裏一汆,就是脆生生的土豆絲。
在鏟子上蘸涼水,先鏟出一塊土豆糍粑來,放在碗裏,上頭澆上秋油、醋、油潑辣子和油潑蒜蓉,撒幾粒鹽,遞到宋好年手裏:“快嘗嘗。”
宋好年拿筷子一夾,又軟又韌,扯下一塊來蘸點料汁放到嘴裏,先是辣椒和蒜刺激的香味,然後嘗到土豆香,接着兩種味道混在一處,又極有嚼勁,他不禁笑道:“好吃,不枉我砸這麽久。”
“你辛苦。”百合笑着給自己也照樣做一碗涼拌土豆糍粑。
吃到一半,她又想吃熱的,便往自己碗裏夾一筷子土豆絲,澆上些熱騰騰的漿水湯,滋味便是另外一樣。
她吃兩口便推給宋好年:“你再試試這個。”
宋好年端起她的碗直接開吃,“這個味兒也好,酸溜溜的開胃。”
兩個人換了碗,百合拿宋好年的碗舀湯給自己喝,順手拿鏟子再鏟兩塊煮進漿水湯裏,道:“煮一下更軟乎入味。”
吃到最後還剩小半盆,百合往木盆上蓋一塊紗布,說:“隻消不沾鹽,不放在熱的地方,明兒還能吃。”
宋好年禁不住笑起來:“就一樣東西,你倒能弄出四五種吃法。”
“那可不?”百合得意地說,“要說會吃,這鎮上能比得過我的統共沒幾個。”
第二天一早,百合起來把昨晚的漿水湯燒熱,看盆裏土豆糍粑已經變幹變硬,可以直接拿刀切成小片。 把糍粑片下進漿水湯裏一滾,就重新變得軟嫩可口,比新打出來的又多一重滋味。她好吃煮化的,先給宋好年盛一碗,自己守着鍋竈,慢慢把糍粑煮得濃稠欲滴,筷子都夾不起來,跟粥似的,須得捧
着碗喝。
加上蒜泥和辣椒後,煮得快化掉的糍粑好似一碗酸辣糍粑湯,百合喝得一身汗,再配上一個加了花生、核桃進去的雞蛋玉米面餅,肚子裏暖洋洋,整個人都精神起來。
宋好年也挺喜歡土豆糍粑的味道,道是:“我吃這個比年糕還好吃些。”
百合立刻順杆爬:“就是做起來麻煩,你要愛吃,往後多砸幾槽。”她到底力氣弱些,土豆糍粑這東西須得力氣大的年輕男人盡快打出來才好吃,宋好年昨兒砸的這一槽味道就很好。
若是叫百合自己去砸,弄出來的糍粑說不得裏頭還有沒碾化的土豆泥,别說光滑有韌性,能成一團都是問題。
宋好年笑道:“你既愛吃,天天叫我砸都行。” 他一把子力氣,如今農閑,需要幹活的地方不多,不把力氣發洩出去就隻好夜裏折騰媳婦,他媳婦嬌嬌弱弱的,哪裏禁得住他那般折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