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百合起來去店裏吃過早飯,便與李彩鳳說:“我回家弄些糕點,你看着店裏,等會子杏兒來了,你叫她找我去。”
“你盡慣着她,”李彩鳳道,“這會子不年不節的,又不是吃飯時候,你幹啥要做糕點?”
百合道:“昨兒那黃老爺家不是才搬來?好歹是鄰居,要做個意思。”
李彩鳳哈哈笑:“隻怕人家不拿你當鄰居哩。”
“那我不管,隻要自個兒心安罷了。”百合沒事情要求到黃家,也不在乎他家究竟會不會把自家放在眼裏。
她回家先取面粉放在盆裏,燒一鍋熱水,水裏放一坨豬油煮化,把滾開的水倒進面盆裏,一邊倒一邊用筷子攪面,和成極軟又不沾手的面團後,放在一邊饧面。
趁着饧面的時間,把紅糖剁碎碾成粉狀,和上炒熟的白芝麻和一點點白面。白芝麻最能給飯菜增香,百合在家裏常備熟芝麻。白面是爲着叫餡兒幹一些,免得紅糖融化後流得到處都是。
面饧好,拿手一戳軟乎乎的,揪成幾團,用手搓成長條狀,再揪成一個個劑子。因爲先前水裏摻了油,面光滑得很,并不黏手。
取一個劑子用小擀面杖擀開,舀一勺紅糖餡兒放在中間,像包包子一樣把四面面皮攏起。這面皮比包子皮柔軟得多,整個餅軟趴趴地往下塌,放在案上,用掌心拍扁,就是一個糖糕胚子。
包好的糖糕胚子用手捏着,小心地放進油鍋裏炸,手頭須得小心,免得糖糕變形。在油鍋裏還得不住翻面,待炸得兩面金黃酥脆,撈出來瀝掉油就能吃。
才出鍋的糖糕滾燙,紅糖餡兒和着白芝麻,香氣四溢,百合數一十六個模樣比較圓的,分成四堆。
找個沒用過的小籃子,李篾匠當初編得精細,直接拿來當禮物送人都使得,裏頭墊上幹淨的棉紙,把四堆炸糖糕在裏頭擺出個花樣來,提着去敲黃家門。
卻說那黃家确實是做過兩任實缺官的人家,門房一聽是隔壁宋家的娘子,連忙報進去,過一會兒,便開側門請百合進去,也不曉得誰人才能叫他家開黑漆黃銅釘的大門。
百合原以爲自個兒頂多見着個底下仆婦,就同在柳府見着升大娘一般,不想裏頭出來的丫鬟直接把她帶到二進花廳上,不一會兒黃太太便出來相迎。
這黃太太五十來歲年紀,因着不勞作,同朱氏、牛氏那等粗黑婦人不同,生得白膩富态,頭上、手上都帶着明晃晃的金钗、金镯子,穿醬色馬面裙,裙邊一溜萬字不到頭圖案。 百合打量她,她也打量百合,見這小娘子模樣秀美,收拾得幹淨整潔,身上也有幾件首飾,看上去不是像窮苦人家出來的沒見識的小娘子。更要緊的是氣度沉穩,看上去倒比自家那個閨女還像個閨秀
。
兩個人都對對方有所估量,黃太太目光落在百合手邊籃子上,含笑說:“勞煩宋家娘子特特來看我們。”
這黃太太倒是格外謙和……百合心裏閃過念頭,她年輕,這黃太太的年紀當她娘也夠了,因此給黃太太道萬福,說:“不過自家做了些小點心,當不得啥子,還望太太不嫌棄。”
黃太太叫身邊仆婦收下籃子,一邊同百合說話,一邊道:“去請小姐來見客。”
自家嬌養的閨女輕易不見客,黃太太命人叫小姐出來,顯是看重百合。百合倒不曉得自個兒有啥叫人一下就取中的,隻含笑聽着,同黃太太寒暄。
黃太太笑着說:“我托大,冒昧問一句,看宋娘子年紀不大?”
“我今年二十一歲。”百合笑道。
“哎喲喲,真是比我家那個大不了幾歲,正好叫她多同你學點眉高眼低……”黃太太客氣,百合不當真,一徑微笑。
沒說幾句,兩個仆婦引着個穿紅的姑娘進來,百合擡眼一看,那姑娘生就朱唇皓齒,一雙靈活的大眼睛十分明豔,紅衣裳、金璎珞,更襯得她與衆不同。
黃小姐脆生生道:“娘,叫我來做啥?”
黃太太嗔她:“沒看見有外客?這是隔壁宋娘子,比你大不了幾歲,你叫姐姐也使得,往後多多來往,好把你那些個毛病改掉!”
黃小姐嘟嘴道:“外人都是好的,就我不好!”又沖百合一笑,“宋姐姐。”
百合站起來說:“我娘家姓李。”
黃小姐便改口叫李姐姐,百合免不得誇幾句她生得好,人也懂事的話,那黃小姐在一旁聽着,裙底一雙繡鞋不住亂踢,瞧着倒是個活潑人,不像黃太太調理出來的閨女,百合隻當看不見。
黃太太同百合說些當家主婦的話題,黃小姐聽得不耐煩,站起來道:“娘,你們說話,我去花園子裏頭看看。”
說着就走出去。黃太太面上有些尴尬:“這孩子……都是我沒教好。”
交淺言深,黃太太想多說,百合可不敢多聽,隻抿嘴笑:“黃小姐天真爛漫,規矩還是不錯的。”
黃太太也笑起來,這鄉下婦人懂得啥子規矩不規矩的,還不是看着黃小姐出身富貴,又生得好看,刻意奉承?
畢竟黃家才搬來,家裏的事情千頭萬緒,黃太太在那裏待客,不住有仆婦來請示事情,百合很有眼色地提出告辭,黃太太也不多留,親自送到二門上,又叫丫鬟把她送出去,嘴裏說:“今後常往來。”
百合從黃家出來,尋思:這黃家倒也有幾分意思,看那黃太太規矩十分嚴謹,黃小姐的規矩卻同宋秀秀這等鄉下姑娘沒啥兩樣,也不曉得是咋教出來的。
别人家的事情少管,百合搖搖頭回家,杏兒已在家同黑虎玩,見她回來笑着說:“嬸嬸,娘說你找我。”
百合對杏兒招招手:“叫你來吃炸糖糕呀。”
杏兒大眼睛一眯,高興地笑起來:“嬸嬸對我最好了!”
下晌去店裏,李彩鳳還問百合:“見着主人家沒有?”
百合把情形一說,李彩鳳道:“哎喲喲,再料不到人家太太會親見。那黃小姐生得如何?”
百合回想一下:“黃小姐生得十分好看,要論起來,倒有幾分你的品格。”
李彩鳳哈哈大笑:“我都是老菜幫子哩!”
不過黃小姐大眼睛,雖生得不像李彩鳳,論起明豔來是有些像她。李彩鳳精明外露,黃小姐卻嬌憨居多。
“别人家的小姐,咱們不好放在嘴上議論,”百合道,“還是咱們兩個老菜幫子混罷。”
話音才落,宋好年緊接着道:“你還嫩着哩,哪裏就是老菜幫子?”
百合瞪宋好年:“瞎說啥子大實話!”
李彩鳳笑得不行,手裏的東西都拿不住,隻得頓在地下直喚哎喲,還是杏兒貼心,跑過去給她娘揉肚子。
幾日後,鎮上關于黃家的消息非但沒落下去,反而更多。有說黃家有一兒一女,兒子在鄰縣繼承家業,黃老爺、黃太太身邊隻帶着一位小姐,有心在太平縣爲這位小姐招個女婿。
還有的說黃小姐生得好似天女下凡一般,尋常人看一眼就腿軟。
這黃小姐容貌又美,年紀又合适,不免就有許多人打上她主意,鎮上的年輕人成日往黃家門口亂晃,就盼哪一日叫黃小姐看見,一眼鍾情,好似那話本子上寫的一般,帶着萬貫家财嫁給他。
宋好節久不出來,這兩日也不住往黃家這一帶跑,他年輕,養上一兩年,在河工上傷了的腿慢慢養好,走快還一瘸一拐,若是慢慢走路便不大顯得出來。
他收拾的人模狗樣,在宋家花田跟前晃兩圈,百合和宋好年都看出他的想頭,相顧笑道:“老三也想做黃家女婿?”
宋好年皺眉說:“娘從上年就說要給他說一房媳婦,到如今也沒消息,那黃家小姐也是他能指望的?”
不過,從來跟這個兄弟關系就不算好,自打把他往監牢裏送一回,宋好年跟老宋家更是關系差到極點,也不樂意去管這檔子事情。
兄弟滿心想吃天鵝肉倒罷了,這日宋好年在黃家附近看見另一個人,當真是氣得眉毛頭發都立起來——小秀才柳如龍穿一身青衣直裰,打扮得風流倜傥,在黃家院牆外搖折扇。
要說讀書人就是比别個村漢腦子靈光些,别人都隻曉得在黃家大門口晃悠,獨小秀才想着,那黃小姐定然不會出大門,閨房想是在院子後頭,便繞到黃家後頭,大聲讀自個兒寫的酸詩。
他心裏自有打算:那黃老爺舉人出身,黃小姐想必也飽讀詩書,心中愛慕讀書種子。他在院牆外吟詩,黃小姐在裏頭聽得分明,可不就将一顆芳心暗許在他身上?
這正是司馬相如情挑卓文君、張君瑞西廂逢莺莺的手段,非他們讀書人使不出來。 柳如龍打得一手好算盤,唯獨忘把宋好年算計進去,叫他媳婦的二哥劈頭揪住,喝問:“秀秀在你家待産,你到這裏來幹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