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留店主在家吃飯,店主道:“我們人多,怎好叨擾?已在鎮上腳店訂好房間,明日一早便走,日後宋爺若得閑去城裏,小老兒做東與你接風洗塵。”
宋好年苦留不住,把人送到腳店住下,又告知他們哪一家飯菜幹淨,說道:“我家開着個豆腐店,明日一早與你們送豆漿、包子來,吃過早飯再走,耽擱不了多久。”
店主笑着說:“宋爺一片好意,小老兒生受。”
兩個人客氣一番,宋好年才踏着滿地暑氣回到家裏,百合連忙給他倒水洗臉,又沖一盞玫瑰花露吃。
宋好年一邊擦臉,覺得一陣涼快,一天的燥熱都消失無蹤,一邊道:“今兒有啥事沒有?我瞧着你有些不大高興。”
百合還以爲自己掩飾得很好,沒想到宋好年一眼就能看出來,歎口氣說:“秀秀今兒又來說閑話,左右不是好話,難聽得我都說不出口,叫迎春心裏咋想?我留她住在家裏可不是爲着叫她受氣。”
說到底,還是不放心妹子,生怕她在别處受欺負,自個兒好歹能護她一護。不料宋秀秀仗着有身孕,誰都動她不得,嚣張得尾巴都要翹到天上去,一個人就把百合跟迎春都氣得不行。
宋好年沉默一會兒,說:“不妨事,我有法子。”
“啥辦法?”百合好奇。
她深知宋好年這人寬厚,從前宋秀秀未出嫁時對他做過多少過分的事情,他也沒太計較,如今他更不可能爲難一個孕婦。
宋好年說:“我找小秀才說話去,秀秀來尋一回你的不是,我就找他說一會話。”
百合眨眨眼,明白宋好年的意思:他所謂“說話”可不是舅子跟妹夫聯絡感情,好好說話,少說要吓唬小秀才一通,若是惹急了,揍他也不是不可能。
宋好年原先對小秀才這個讀書人充滿敬畏,如今慢慢覺得小秀才不是啥好人,便不似往常尊敬。
百合成日裏同他說:“讀書人做起壞事來,比不識字的人還怕人哩,他小秀才說到底不過是個人,爲着他識字,他做下的錯事便能一筆勾銷不成?”
說得多了,宋好年看柳如龍也就是個尋常人,識得幾個字,人品不好,看他媳婦的眼神也叫人不舒服。
小夫妻兩個對視一陣,都想起早先宋好年揍得小秀才吓破膽的事情來,百合噗嗤一笑,說:“這事交給你,我放心得很。”
說着便抽身去廚房,喊迎春來幫忙做飯。
迎春一進廚房門,百合便支使她:“去菜地裏,揀新鮮辣椒摘些回來,要綠的,又細又長那種。”
迎春咬咬唇,有心說她不願意出門,又怕百合覺得她光吃不做,心裏不高興。有心去吧,出門對她來說着實是件難事,菜地那裏又有雇工在做活,她出去準能遇見别人,隻一想,她就怕得渾身發抖。
百合等半日不見迎春說話,見她站在那裏發呆,臉色煞白,像是百合不是要她去摘幾個辣椒,竟是叫她上刀山下油鍋一般。
好一陣迎春才小聲說:“姐餓,我淘米蒸飯,你去摘辣子行不行?”
百合心裏一軟,差點答應下來,轉念想到迎春不能在家裏縮一輩子,越是不出門,她越害怕出門,長久下去,好好的一個姑娘就要成廢人哩。
“外頭日頭大,曬得我頭暈,你快去,戴上帽子。”百合隻作不曉得迎春的恐懼,依舊催她。
迎春幾乎要哭出來,她大姐那麽精靈一個人,咋就不曉得體貼體貼她,隻消别叫她出門見人,就是日子過得不如如今這樣好,她也可忍得。
姊妹兩個無聲僵持半日,百合終于妥協,叫宋好年去摘辣椒,又吩咐迎春:“打幾個雞蛋,篩小半碗涼水進去打勻。” 這個事情迎春會做,她活像一頭紮進水裏不肯擡頭的鴨子,長出一口氣,也不去想宋好年跟百合究竟會不會高興,隻覺得自個兒逃過死劫,别說百合隻叫她打雞蛋,就是叫她去劈柴,且不許吃晚飯,
她都認了。
一時宋好年摘辣椒回來,百合挑上一大把,扔進涼水裏叫迎春淘洗幹淨,又擰掉後頭的蒂。
擰辣椒蒂有個訣竅:一手握着辣椒尾部,另外一手大拇指按着蒂往裏一窩,再左右一轉,就能把辣椒蒂連同辣椒籽完整地抽出來。
這些辣椒細長皮薄,這麽擰起來就不大方便,還有不少辣椒籽留在辣椒内部,百合也不去管他們,“今兒這道菜,留點辣椒籽才好吃。”她給迎春示範兩個,就叫她照着做。
辣椒處理好,切成碎末,百合先炒雞蛋,再用鍋中底油炒一下辣椒,廚房裏立刻充滿嗆人的香味,最後把雞蛋倒回去炒勻,加鹽調味,菜便炒好。
買一斤新鮮瘦肉,澱粉抓勻,多放油炒得噴香,撒上切成細絲的蔥白,又是一個菜。
趁百合炒肉的時候,迎春已經攪好一盆面糊糊,舀一勺,在平底的铛裏攤開,小火烘烤,不一會兒邊緣卷起,用鏟子小心地反面,烙到兩面柔韌,就鏟出來烙下一張。
等雇工們都來吃飯,這日的晚飯便是卷餅,或是卷大蔥肉絲,或是卷線椒炒辣子都随意,另外有一鍋綠豆湯解渴。
曉得雇工們都不大習慣吃辣,百合特别跟他們說:“少放一點嘗嘗,若是能吃再多吃些,吃不了便吃肉。”有些人一吃辣椒就跑肚,叫人生病可不大好。
他們自家人已是吃慣辣椒,自己動手,在薄薄的餅子裏卷上辣子吃,線辣椒又辣又鮮,雞蛋嫩滑,隻要能吃辣的人,都覺得好吃。
一氣吃上兩個,才覺得從舌頭到肚子都燒得慌,百合連忙把早晾下的綠豆湯端上來,綠豆湯放足糖,在井裏湃過之後愈發清甜,就着湯還能吃一個多。
做農活的人消耗大,飯量都不似城裏人那般秀氣,便是百合跟迎春,也能各自吃兩個卷餅。
一時吃完飯,衆人散去,迎春一邊洗碗,一邊小聲對百合說:“姐,我想回家去。”
百合一愣:“我這裏住着不好?還是哪個跟你說閑話?”
迎春搖頭:“你這裏住着再好不過,就是我想回去哩。”
百合一時沒說話,她家裏的日子自然比不過柳府,但一不用伺候人,二不用看誰臉色,算起來自然比柳府的丫鬟好。
娘家那頭更是比不得自家過得舒服,再加上還有個朱氏,刻薄起閨女來比哪個都厲害,就拿臘梅作比,她甯願在百合這裏吃糠都不願意回家去。
迎春不傻,她在大姐家裏過得好好的,幹啥要回去?
百合想了想,似乎有些明白:“你是爲着秀秀?放心,你姐夫已去說她,往後她自然收斂。”
迎春沉默一陣,還是說:“我住你家裏不太好,叫我回去吧。”
她姐夫能堵得住宋秀秀胡說八道,堵不住鎮上這些個人的嘴說閑話。百合本就因爲不能生的事情叫人奚落譏笑,如今再加上她這麽個丢人的妹子,越發叫人恥笑哩。
迎春雖然不出門,在柳府裏時間長了,也曉得眉高眼低,隻看這些日子同百合來往的,就是宋好年那些兄弟們的家人。
鄰居家大嫂往常時不時叫閨女來借個擀面杖、要一勺醋,如今也少來了,尤其忌諱叫閨女見着迎春,仿佛同她一說話,好好的小閨女就會給帶壞。
迎春自個兒做錯事情,情願承擔後果,但如今連累到百合,她覺得自己簡直白活一遭,竟一件好事也做不成。
百合隻要一想朱氏說話不過腦子,就不敢放迎春回去,生怕她叫娘逼得再死一回。隻說:“你答應給我幫忙,我費老大勁教你算術,如今才學到一半,你就要撇下這些個回家去,莫不是怕我考你?”
迎春哭笑不得:“這時候你還說笑!我這樣的人,你留在家裏有啥子好處?沒得帶累你名聲。”
她冷不防說出心裏話,百合也不敢再說笑,認真到:“别人咋說閑話我不放在心上,我隻問你,你回家去能有在我這裏過得好?”
迎春認真想了想:“再不好也是親爹娘,嘴上說難聽些,還能真把我怎麽樣?就是家裏艱難些,那日子我也不是沒過過,總還能過得去。”
她說得輕松,百合卻不輕信,她還有一樁心事:迎春這一回去,落到朱氏手裏,依朱氏的行事,過不了多久就能給她尋一家人,随便把她嫁出去。
先前臘梅還是個清清白白的黃花閨女,朱氏就能一點不心疼地把她許給打死老婆的郭水成。她能給迎春說的人家,說不定還不如郭水成哩。 百合把自己的顧慮明明白白告訴給迎春,迎春臉色一變再變,最後灰白如牆皮,顫抖着嘴唇哭道:“不回家去,我又能去那裏?姐,這鎮上我是待不下去哩,叫人這樣戳脊梁骨,我真不如死了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