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同百合說一陣話,宋好年便回來,跟她說:“二妞,往後會好起來哩。”
迎春當時沒說話,過後一晚上沒睡着,翻來覆去地想,自個兒那樣做值不值,大姐和姐夫待她一片真心,她要做的事情是不是對得起他們。
她睜着眼隻是睡不着,滿眼血絲。
天快亮時,迎春穿好衣裳、梳好頭發,還用百合先前給的胭脂水粉勻了面,蹑手蹑腳地走出宋家大門。
黑虎在花田那裏看地,隻消小心些,便不會驚動大姐。宋好年倒是警醒,問:“誰啊?”
迎春小聲說:“姐夫,我去解手。”果然把正睡得迷糊的人糊弄過去。
迎春打開大門,在門前站了一陣,估摸着時間差不多,又關上門,做出自個兒回來的假象,實際上人沒進門,一徑往柳府方向走去。 柳府在鎮上紮根多年,勢力龐大,他家積年的仆人有些也随主人家姓柳,後頭朝廷不許買賣人口,他們放良成良籍,大部分人又回去求主人家雇他們做活。隻不過換個名頭,主人家不得再随意打殺,
幹的還是從前的活兒。
這些人放良後也成一個柳姓,隻不跟鎮上柳家一個祖宗,祭祖時不在一道。他們柳府後頭依着主人家修房子居住,漸漸也形成一大片人家。
柳忠家就在柳府後頭,從他家出來到柳府後門,不過半裏路,迎春認得他家門,絕不會認錯。
青柳鎮靠水,青瓦白牆、千樹楊柳都遮在霧氣裏,朦朦胧胧地看不真切。街上一個人都沒有,隻迎春慢慢走過去,她新奇地看着鎮上一大清早的樣子,心道:真好看。
她穿一身鮮亮的桃紅色衣裳,踏着霧氣穿過鎮子,走到柳忠家門口。雞叫頭遍時,迎春掏出一根繩子甩到柳忠家房門挑出來的梁上,蹬着旁邊的石條爬高,把自個兒挂進繩圈裏。
雞叫二遍,柳忠的女人起來掃地。她家男人在柳府上當差,要比全府裏的下人都起來得早,才能在别人都沒醒的時候趕到府裏伺候老爺。
柳忠女人掃到門前,打開大門,忽然眼前一個晃悠悠的紅影子!
一聲驚駭之際的尖叫沖出喉嚨,驚醒街坊四鄰。
“當家的,當家的!”柳忠家的叫得活似殺豬,“門口有人上吊哩!”
“一大早你發啥昏?”柳忠說道,忽然整個人汗毛倒豎,意識到她女人沒有胡說八道,是真個有人在他家門口上吊!
一瞬間有許多亂紛紛的思緒出現在他腦子裏又飛快跑掉,柳忠一條頭緒也沒有抓到,連忙爬起來,披上衣裳趿着鞋,三步并作兩步跑到門首,登時驚得後退兩步。
柳忠家的還在尖叫,柳忠一巴掌打到她臉上:“嚎啥喪,叫耀文,把人解下來!”說着便沖上去抱住那人的腳,使勁把人往上托。
柳忠家的連滾帶爬地滾到兒子屋門前,把門闆拍得山響,柳耀文迷迷糊糊爬起來問:“娘,啥事啊?”
他娘一個字說不出,隻驚駭地指着門口,柳耀文登時屁滾尿流,癱在地下:“爹!這咋回事!”
“我咋曉得!”柳忠罵道,“還不快過來幫忙!”
柳耀文在地下跌好幾下才爬起來,幫他爹抱住腳,柳忠又催他婆娘取剪子來,這時候已經有聽見動靜的鄰居陸陸續續趕過來,都大驚失色。
柳忠婆娘拿來剪子,柳忠爬到石條上要剪,偏生柳耀文抱不住腳,晃晃悠悠害剪子落空好幾下,氣得柳忠一腳踢到柳耀文肩膀上,“你有個屁用!” 鄰居連忙上來幫忙,抱腳的抱腳,扶腰的扶腰,還有人把柳耀文拖開免得礙事。那麻繩粗,柳忠急切之下剪不斷,急得滿頭大汗,好容易剪斷,吊着的人整個往下落,下頭的幾個人連忙接住,把人就
平放在門前地上。
“人還沒死!”柳忠連忙叫,他才抱着腳的時候感覺這人身上還有點溫,别管是不是别人指使來陷害他的,自家門前死個人總歸晦氣,他巴不得這人活過來!
别人一聽沒死,兩個膽大女人連忙趕上來,七手八腳地撫胸口掐人中,半日沒動靜,柳耀文抖着嗓子說:“爹,可别是死了罷?”
柳忠惡狠狠瞪兒子一眼,自個兒沖上去對着那人就是幾個巴掌,又狠命掐她人中,也是瞎貓碰着死耗子,那人原本才斷氣沒多久,就給他折騰得活過來。
迎春呻吟一聲,眼前一片亂七八糟的閃光,耳朵裏也滿是雜音,半日不曉得自個兒是誰、人在哪裏。
這時候已有人認出她來,驚叫:“這不是李家的迎春嗎?”
立刻有人飛跑去宋家給百合報信,柳忠倒抽一口涼氣,沖過去把柳耀文踢倒在地,恨不得把眼前這些人都殺了了事。
柳忠家的哭倒在柳耀文身上,喊道:“當家的,你不如把我們娘兒倆一道打死了事!”
柳忠一個激靈,這才平靜下來,狠狠搓幾把臉,叫個人到柳府去報信:“就說我家裏有點急事,今日不去當差。”
李迎春一根繩子吊死在他家門前,這事兒,沒法善了。
百合身子弱,劉郎中說靜養能補氣,宋好年便強令她多睡,每日不到天光大亮不許她起身。
這裏宋好年輕手輕腳地才起來,正要去做飯,就聽見有人把門闆拍得山響,他連忙去開門,就見來人急吼吼地說:“你家迎春死了哩!”
宋好年不信:“迎春不是在她屋裏?”
他突然反應過來門栓沒插上,撲到迎春房門口一看,房裏空落落的,哪有人?登時驚出一身冷汗,揪着來人的衣領問:“迎春咋了?”
偏這時百合聽見動靜,問:“大年,咋了?”
宋好年額頭見汗,一時竟不曉得該先瞞着百合,還是該先問迎春。偏生來報信的這個人不曉得宋好年費盡心思要瞞住百合,大聲道:“你家迎春到柳耀文家去上吊哩!”
晴天一個霹靂,百合整個人都被打懵,宋好年聽見她在屋子裏像是把啥東西掃到地下,連忙進屋去看,隻見百合手抖得不成樣子,連衣裳都穿不上。
宋好年連忙道:“别急,我去看。”
“我也去!”百合尖叫,依舊穿不好衣裳,還是宋好年飛快地幫她穿好衣裳鞋襪,随手把頭發一挽,臉也不洗,人就往外跑。
宋好年生怕媳婦出啥事,抱起人甩到背上,飛也似地往柳忠家趕。他個子高、步子大,把報信的人遠遠甩在後頭。
到柳忠家門口,隻見一群人圍在那裏,七嘴八舌地說話。宋好年一過去,衆人都忙道“你來了”,自動分開一條路把他讓進去。
柳忠家的大門已給人卸下一闆來,迎春就躺在上頭,要不是眼睛兩邊到鬓角哭得一片濕迹,幾乎就像個死人。
百合跌跌撞撞地跑過去,先一摸鼻息,還有氣,登時心頭一松,放聲大哭起來。
宋好年走過來,看着柳忠道:“忠大叔,這是咋回事?”他小姨子在柳家門前差點吊死,柳忠總要給他家一個交代。
柳忠臉色十分不好看,歎氣說:“交代是定要交代的,這會子先把她救活過來要緊。”
其實迎春已經醒來,隻不過氣息微弱,隻曉得哭,脖子上那麽猙獰一條青紫勒痕,瞧見的人都覺得心驚膽顫。
宋好年深深看柳忠一眼,見他婆娘和兒子都在角落裏發抖,四周也是柳家的人居多,便說:“哪位兄弟幫把手,把迎春擡到我家去,再來個人去請劉郎中。”
百合一路握着迎春的手不放,回到家裏,之間劉郎中已在門口等着:“你家這兩年是風水不好?三天兩頭地出事情。”
又看看百合:“人還活着,你少哭些,免得哭壞又是一重麻煩。”
百合再難受,人還是清明的,曉得不能耽擱大夫治病,連忙請劉郎中進去,對他說:“大夫,求你千萬把我妹子救活過來。”
前去請郎中的人都是柳府後頭那一帶柳家,和柳府有千絲萬縷關系,迎春的事情瞞得過别人,瞞不過他們,請人時早一時最快把迎春的事情全告訴給劉郎中。 劉郎中見百合神色中毫無猶豫嫌棄之色,倒有兩分敬她:就是親爹娘,閨女叫人給欺負了,不替閨女出頭,倒替外人說閨女不檢點的事情也是有的。李百合一個當大姐的,肯爲妹子做到這地步也是難
得。
宋好年跟另外一個力壯的年輕男人把迎春搬進她屋子裏,請劉郎中進去診治,百合在一旁幫忙。
宋好年便帶那人出來,給倒水喝,又謝他肯幫忙。
那人離開後,宋好年便站在門口和百合說話:“迎春好些沒?有沒有啥大問題?”
過了一陣,劉郎中出來說:“這時候還是叫她姐陪着的好。人沒啥大事,好好養上一兩個月就能複原。就是嗓子恐怕毀了,往後還能說話,隻是說不好。” 那條麻繩那麽深地勒進脖子裏,迎春肉體凡胎,喉嚨受傷極重,還能說話就是萬幸,宋好年隻怕她自此傻掉或是變啞巴,聽說人沒啥大事,連忙感謝不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