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哄宋好年睡下,李彩鳳悄悄推門探頭進來,驚訝地做口型:“咋睡了?”
百合從被窩裏伸手對她擺擺手,李彩鳳連忙關好門出去,對衆人道:“這會子醒了,想是能慢慢兒好起來。” 宋好年一覺睡三個時辰,醒來便見百合已披衣坐起,正坐在桌前讓劉郎中診脈。劉郎中道:“……藥補不如食補,人生來有靈性,身體缺啥東西,自個兒就會嘴饞想吃,你想吃啥就吃啥,休要委屈自己
。”
百合笑着點頭:“我曉得哩。”她從不在吃食上頭委屈自個兒。
李彩鳳便問:“你想吃啥?我去給你做。”
百合還沒想出個所以然,就聽宋好年連忙出聲:“劉大夫,我媳婦身子咋樣了?”
劉郎中頓了一下,看李彩鳳一眼,百合說:“彩鳳姐,我想吃心肺蘿蔔湯哩,怪麻煩的。”
“看在你病得七死八活的份上,麻煩我也給你做。”李彩鳳帶上門出去。
百合這才道:“劉大夫,我還有啥事你盡管說。”
劉郎中緩緩問:“你們兩個成親也有好幾年,想是該生娃娃了罷?”
“是,我們原想着這一兩年就生一個,偏總沒能懷上……”百合話說到一半突然醒悟,她看着壯實,實際上體虛得厲害。
内裏都是空的,怎能順利受孕生孩子?
原來這麽些年沒孩子竟不是緣分沒到,更不是宋好年的問題,問題出在她身上。
劉大夫見百合一副被雷劈傻的模樣,忙說:“要是好好養着,也能調養得過來,隻是生孩子這事就急不得,否則對母子都不好。”
宋好年也給這段話驚住,直到劉郎中起身要走,才連忙把他送出去,回來就見百合坐在桌旁垂淚。
他歎口氣,從去年起兩個人就總說要生孩子,百合說是不急,心裏也十分期盼,有時候拉着宋好年給還沒影的孩子取名字,一晚上能想好幾個,看這個不滿意,又看那個不順眼,通通推翻重來。
劉大夫說是能養回來,天曉得百合啥時候才能生孩子?
鄉下地方,“體虛難孕”四個字就相當于生不了,生不了的婦人是啥子下場,百合十分清楚。别說是這個時候,就是幾百年後,爲着生不出孩子而過得無比悲慘的婦女也大有人在。
時人重血緣,重傳承,百合對宋好年信心再足也不敢賭自個兒在他心裏是不是真的就重過兒子。
宋好年走過去握住百合的手,隻覺她手心冰涼,不似往日溫暖,越發顯得可憐。他沉聲說:“你放心。”
三個字落在百合耳邊,直有千斤重,她禁不住望着宋好年道:“要是我生不了……”
她眼圈兒通紅,分明噙着一包淚又不敢落下來,連鼻尖都憋紅了。宋好年心底一抽,連忙說:“生不了兒子就領養,反正你是我媳婦,這個不能改。”
百合心頭大石落地,有些喜悅,更多的卻是失落和痛苦。宋好年站在那裏,她伸手摟住他,埋頭在他腰間,嗚嗚咽咽地哭起來。
李彩鳳喜氣洋洋地道:“妹子,你把心肺挂哪裏啦?”一行說話一行往屋裏走,見百合哭得凄慘,連忙問是咋回事。
宋好年道:“嫂子你先别問,她心裏難受,過了這陣子再說。”
李彩鳳隻得自個兒去尋年前殺豬時挂起來的心肺,想來不是在廚房房梁上,就是挂在地窖裏,後頭果然在地窖裏找到一副心肺。
心肺這東西久煮不老,又脆又韌,越嚼越香,唯獨整治起來麻煩,不是特殊時候,鄉下人也不愛拿它煮湯吃。 心肺湯要得好吃,心肺得洗幹淨。李彩鳳先用水沖掉表面灰塵,之後把心肺浸在溫水裏,一遍一遍地泡洗,中間或是用堿面、或是用面粉、或是用醋搓,直到把表面粘液都搓得幹幹淨淨,原本有些泛
黑的肉質重新變成粉色。
再拿剪子剪開心包和肺葉,照樣把裏頭也清洗幹淨,切掉那些不能吃的部分,剩下兩個幹幹淨淨的心肺。
再把整副心肺放進水裏和幾片生姜一起煮,一邊煮一邊撇掉表面浮沫和髒東西,隻要肉一變色就撈出來,這鍋水也不能再用。
再準備兩盆熱水,用長筷子按着心肺在裏頭漂洗,盡量洗去髒污,再分别把心、肺切成薄片,心髒的肉格外有韌勁,肺葉上有一環一環的氣管。
鍋裏化一勺豬油,把心肺片倒進去稍微炒一炒,再加大量開水,一直加到距鍋沿不過一指的位置,重新放幾片生姜進去一道煮。
李彩鳳打開櫥櫃,見裏頭有陳皮,挑出幾片來洗幹淨,丢進鍋裏增加香味并去腥。
等湯燒開的時間裏,李彩鳳把地窖裏才取出來的蘿蔔洗幹淨切片,因是年前收的蘿蔔,放這麽久唯恐内心發糠,她專門挑了個頭小些的,刮掉外面老皮,切成厚薄均勻的圓片。
湯一燒開,就把蘿蔔片加進去一起煮,煮到蘿蔔爛軟就能出鍋,離火前撒一把鹽進去便好。
整治一鍋湯要花不少時間,李彩鳳想着百合這會子應該不哭了,到東屋門口叫:“飯好哩,快來吃飯。”
不一會兒,百合跟宋好年手牽手出來,百合模樣還有些扭捏,倒是宋好年樂呵呵的,看不出有啥子心事。
一副心肺能煮一大鍋湯,幾個人定然吃不完,宋好年叫百合先坐下,他去叫柳義等人來一道吃飯——衆人這幾日爲他們夫妻盡心竭力,總不能連口熱飯都混不上。
杏兒原被李彩鳳拘在家裏或是放在豆腐店裏,這時候聽說百合醒了,也獲準來一道吃飯,她進門先直奔百合,抱住她不肯撒手,李彩鳳忙說閨女:“你嬸嬸可抱不動你,你少鬧她!”
杏兒噘嘴道:“我可沒鬧嬸嬸,我能照看她哩。”
一時飯菜上桌,百合因是病人,和李彩鳳、杏兒、宋二妹在東廂裏吃飯,宋好年在堂屋裏陪兄弟們。
百合先問宋二妹:“這兩日地裏咋樣了?”
宋二妹道:“我就曉得你不肯老實,你信不信我叫大年來?”
“你且先告訴我,不然我吃不下飯。”百合看看外頭,分明不是下過雨的模樣,隻怕還旱着。
宋二妹和李彩鳳對視一眼,歎氣說:“你那個抽水筒好用得很,比人挑水強了十倍不止,這兩日花田、菜地的水都能跟上,長得水靈靈的,就是除去先前損失的部分,少說也有一半保住哩。”
百合松口氣,想給自己舀碗湯,哪知道身子虛到手直打顫,杏兒瞪大眼:“嬸嬸,你老了嗎?”
她隻見過七老八十的人手打顫。
百合鼓着臉頰:“你嬸嬸才不會老!”
李彩鳳笑得直打跌:“看看,這就叫惡有惡報!”
她嘴上說得厲害,到底心疼百合,拿個瓷碗,往碗底擱一點點胡椒粉末,再撒幾粒蔥花,湯盆裏滾熱的湯澆到碗裏,碧綠蔥花飄起來,襯着白色湯底,十分漂亮。
因爲百合手顫,李彩鳳給她拿個勺子叫她喝湯,杏兒在一旁道:“我小時候也用這個哩!”
她從六歲起就愛說自個兒小時候,如今将近十歲,倒是真有了說自己小時候的資格,百合病中多幾分孩子氣,鼓着臉不說話,隻顧喝湯。
心肺湯并蘿蔔煮出來一個鮮字,肉片切得小,入嘴耐嚼又不老,肺片上的氣管環脆生生的,蘿蔔又極嫩,正适合百合這樣體虛的人吃。
宋二妹道:“人說吃啥補啥,你多吃點心,好補補你那心眼兒。”
百合沖她翻白眼:“我心眼那樣多,還要補?”
李彩鳳說她:“劉大夫說你就是心眼太多,耗心血過度才落下如今這麽個毛病,我倒甯願你笨些,少費些心思。”
她們一邊吃飯,一邊慢慢說些百合的症候,又說起這兩日哪些個人來看她,“連柳府的升大娘都來哩,你家迎春也來過一回,指着大年鼻子大罵一通才走。”
“她罵大年幹啥?”
李彩鳳努努嘴,“還不是覺着大年叫你受委屈?他如今心裏不好受哩,跟我們說,要是他再能幹些,你也不用費盡心思謀劃家裏的吃穿用度,累成如今這個模樣,說到底還是怪他沒用。”
百合嘴唇一動,才要說啥,宋好年又不在這裏,隻好把心事壓下去,繼續同李彩鳳閑話。
李彩鳳和宋二妹兩個不住勸她少動些心眼兒,“你就是再笨些個,也比好些人都巧,非要當天下第一等的巧人不成?”
百合啞然失笑,她比這時候的女人多出幾百年見識,凡是都要先自個兒想辦法解決,實在想不出來再求别人,最後才是放棄。
要她不動心思,隻怕比要牛氏不罵兒媳婦還難些。
然而耗費心血太多,終究對身體不好,她病這一場,自己想起來也是後怕,點頭說:“我往後便少想些煩難事情,有事隻管推給大年。” 李彩鳳一拍手:“這就對了!嫁漢嫁漢,穿衣吃飯,你要是事事都做得極好,還要他幹啥?虧得大年不是那等沒良心的人,換個人你試試,早就趁你把他伺候得舒舒服服的時候出去浪去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