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兩個人恰是一對夫妻,同文娃爹娘差不多,都是話不多又能做活的老實人,百合往常也見過,隻不大熟。
百合先說:“我這裏做事情,就一個要求,我咋說,你們就咋做。要是你們說,你們種地的年頭比我活的年頭還長,要自作主張,我是不能答應的。”
其中男的姓汪,叫汪永興,算起來跟汪小福還是本家,隻是關系已經非常遠。汪永興搓着手說:“我們說是種地多少年,也沒能種出個啥名堂,你年紀雖不大,人卻比我們都靈光,我們願意聽你的。”
汪永興家的隻顧跟着丈夫點頭,一個字都不曉得說。
後頭李彩鳳跟百合說:“你看永興家的,你才嫁給大年那會子,我就怕你将來長成她那樣,幸好你開竅!”
百合笑着謝她:“要不是你,我且沒有今日哩。”
百合先和汪永興夫妻兩個說些閑話,慢慢套問他們家中田地多少,人口多少,爲啥不種自己的地反要來給她幫工。
她說話雖和緩,聲氣不大,叫人聽着十分舒服,但條理清晰,在汪永興夫婦看來已是了不得的诘問,兩個人慌得滿頭漢,東一榔頭西一棒子地回答,好些時候答話根本就不是百合要問的那個意思。
好在百合有的是耐心,看這兩個人實在老實,不像是會偷奸耍滑的,又有李彩鳳從中作保,無論如何李彩鳳的面子要給,便認認真真聽下去。 原來汪家族裏有一樣毛病,最好欺負個孤兒寡母,當初汪大娘和汪小福是這樣,汪永興十四五歲時爹娘都死在二十多年前那一場大亂裏頭,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年紀,族人收他做養子吧,嫌他太大養
不熟,不管他吧,那麽些個田地放在他手裏頭實在叫人垂涎。
半大小子守着幾十畝地,終究守不住,叫族人一點一點摳去肥田,最後手裏隻留下爲數不多瘦田。後頭娶了個也是窮苦人家的媳婦,兩個人都不是活絡性子,尋不到賺錢的門路,隻好苦巴巴挨日子。
百合這裏不怕雇來的人老實,就怕太有自己的主意,譬如宋秀秀那樣膽大包天又一心一意給自家扒拉東西的,她絕不敢用。
算來算去,汪永興夫婦相當合适,她便說起工錢的事情:“我們家的工錢定然不敢跟大戶人家比,不過也不算很少,就是田裏的菜蔬,每一茬下來你們也分得到。”
汪永興夫婦兩個點頭不疊:“我們曉得你是個寬厚人哩,要是大戶人家,我們也不敢去。”
柳府莊子上年年招人,這兩個怕自個兒太笨,去了莊子上也得叫人排擠出來,一直不敢去,直到百合這裏要雇人,才抖抖索索地來試試運氣。
也是他們運氣好,百合挺滿意,雙方約好工錢價格,百合便說:“既這麽着,明兒下晌就去鄉老那裏立約,白紙黑字好辦事。”
她認契約,汪永興夫婦卻隻認她這個人,聽說要寫契書又慌起來:“我們大字不識得一個,如何敢立契約。” 百合笑着說:“原是爲了将來有事情好有個對證,不光你們,就是宋家二妹來我這裏做活,一樣要立契書。到時候一式三份,寫好了按手印,你們要疑心我同鄉老、保人合起夥來騙人,也可以帶着自個
兒那一份去找人認,有一點兒不對都瞞不過你們。”
汪永興面色醬黃,臉上還有些枯樹皮似的皲裂,不大像這山明水秀的青柳鎮生養出來的人,他搓着手直冒汗:“不是信不過你,實是害怕。” 他們夫婦一再推辭,百合卻堅持要簽契約。上輩子在鄉下她沒少見爲一點點小事情吵架打架的,鄉下人不講究契約,借錢、做工都不寫憑證,雙方都有信譽還好,隻要其中一方不講信用,就是一場麻
煩。
看似老實可靠的農人,不講理起來也着實叫人頭疼。
她隻想好好過日子,可不想給自己添麻煩,因此甯願強硬些寫下文書,也不願靠口頭上的信用做事情。
李彩鳳對立契約的事情不以爲然,還是幫忙勸說:“大年家的就是這個脾性,也是不肯占人便宜的意思,就是我在她店裏占地方開個包子鋪,我們還立了個契書,寫明白每個月租金多少哩。”
當然,他們兩家人好得跟一家人似的,租金除外,随手拿個包子、喝碗豆漿的事情數不過來,都沒人計較。
百合是沒法理解這兩個老實人對字紙的敬畏,見李彩鳳勸說一陣他們還猶豫,便說:“明兒我帶二妹去簽契書,你們要想幹就來,不想幹便不來,我再找别人。”
汪永興夫婦兩個又驚又怕,磕磕絆絆地出去了,李彩鳳說百合:“那是兩個老實人,你何苦吓唬他們?” 百合歎氣說:“人也不能太老實,你瞧他們,倒像是我要害他們似的。我實在怕跟這樣的人糾纏不清,要是不立契約,将來有啥事鬧起來,人家一看他們那樣老實貧苦,再一看我日子過得去,人也像是
個精明人,保準偏心說我訛他們。與其那樣,我不如如今就防範着,人家說得好,先小人後君子。”
李彩鳳悍婦名聲在外,也吃過老實人憨面刁的虧,不用百合多說自己就明白過來:“你心裏有數就好。”
第二天宋二妹一早就來店裏尋百合,百合正賣早飯走不開,跟她說:“你先吃碗豆花等我一陣,等這一陣過去再去。”
宋二妹也不客氣,自己弄一碗鹹豆花吃,吃完就拿抹布幫忙擦桌子,一下子就讓百合的壓力大大減輕。
等這一陣人最多的時候過去,百合就托李彩鳳看店,她帶着宋二妹去立契書。李彩鳳問:“不等那兩個了?”
“等哩,可我也不能幹等着。”
百合跟宋二妹才一出門,就見汪永興夫婦兩個在街對面牆角,也不曉得站了多久,凍得臉色青白。
百合跺腳:“嗐,你們來了咋不進去,早叫我看到,也免得在這裏白等!”
汪永興磕磕巴巴地說:“我們模樣兒不好看,難得進去丢人。”
百合再聽不得這話,硬把兩個人拉進店,一看他們咽唾沫舔嘴唇的模樣就知道沒吃早飯,連忙一人一碗豆花、兩個包子,放在桌上請他們吃。
汪永興生怕自個兒占了位子,别的客人沒處坐,往端起碗往旁邊一蹲,唏哩呼噜地喝起來。他女人也半輩子都沒上過桌,坐得十分不安生,想蹲下吧又難看,急得直冒汗。
百合看他們實在難受,給文娃娘使個眼色,文娃娘便拉着汪永興家的往後頭去。汪永興家的見文娃娘是個年紀跟她差不多的婦人,不似百合那等年輕鮮亮,倒放下一大半心,乖乖跟着去了。
李彩鳳走過來:“再沒見過你這樣心軟的,昨兒還怕麻煩,今兒就拉人來吃東西。”
“不管成不成,哪能少了人這一頓飯?”百合嘗過挨餓的滋味,在吃食上格外精心,待人的誠心便是請人吃好吃的,要是對方不受這份好意,她也沒法子。
一時吃完早飯,汪永興夫妻倆肚子也熱了,臉也紅了,絮絮叨叨地說百合是個好人,往後做牛做馬報答她。
百合哪裏敢受這一說,忙說:“你們好好做活就成。我正要帶二妹去立契,你們去不去?”
那兩個人二話不說跟在後頭,百合不由笑出來:這樣的人省心,總比那等調三窩四的好。 百合跟宋二妹兩個手拉手走在前頭,汪永興兩口子跟在後頭,一時到鄉老家裏,請文書、中人、保人,寫好契書,約定雙方的責任和義務,工錢如何結算,若是勞作時傷了怎麽算……一一寫好,都按上
手印。
百合雖會寫字,也沒必要這時候炫耀,隻管跟不識字的人一道按手印,完了留下幾十個錢請諸位中人保人的酒,自己帶着三個雇工出來。
“你瞧,沒人吃了你們罷!”宋二妹一路上聽百合小聲說了事情經過,才一出門就笑起來。
汪永興小心翼翼地把字紙折起來貼肉揣進懷裏,“沒有,沒有……”
百合連忙提醒他:“字紙可沾不得水,你這樣放一時還行,回去還是找個可靠地方放下,免得叫汗水洇了。再有,别忘米櫃、面櫃裏頭放,免得招蟲子吃。”
汪永興夫妻兩個半輩子沒見過幾張寫字的紙,當真是戰戰兢兢,回家後抓耳撓腮半晌,最後還是汪永興家的出主意,放在敬神的香爐底下壓着。
沒過兩日,兩人發現百合竟也能寫字算賬,看她的眼神兒都不對了:都說能認字的人是文曲星老爺,大年家的咋也會寫字,莫不是個女文曲星?
他們問起這茬,聽見的人都笑得肚痛,李彩鳳說:“我們大年家的倒不是女文曲星,是個财神座下善财仙女哩,财神同文曲星是朋友,善财仙女也就會認字。” 她随口胡謅,沒想到話傳來傳去,再傳到她耳朵裏,已然有人信誓旦旦地講起文曲星和财神老爺一道除妖賜福的古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