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春可不傻,她曉得再深厚的姊妹情誼也經不起太多磋磨,她要是把心裏的真實想法都抖落出來,百合跟臘梅準得心涼。
猶豫一下,她說:“我就是看你們都過得好,襯得我可憐巴巴的,我又在府裏受了氣,覺得委屈罷了。” 百合歎口氣,“給人幫工多少要委屈些,就是你在我店裏幫忙,我也難說自己絕不委屈你。隻一樣,在我這裏你是二掌櫃,在那府上你是小丫鬟。自臘梅去城裏,我這裏就有些忙不過來,你要不辭了工
來給我幫忙?隻消學幾天算術,豆腐店的事情就交給你管,我安心管菜地。”
迎春有些心動,又不肯立時下決心:“我隻怕我笨,學不會哩。”
她活了十幾年,從不肯承認自己不如别人,如今說自己笨,百合便明白她不大看得上自己店裏的活兒。臘梅現在是柳府小少爺身邊頭一等的丫鬟,她的工錢百合的店是不敢比,也難怪她猶豫不決。
百合說:“我話就撂在這裏,你啥時候想通了來都使得——可别再說我們看不上你的話,要是看不上你,臘梅幹啥做頓飯還要巴巴兒地請你來?”
“那也是順帶,又不是單請我一個。”迎春噘嘴道,“你就是偏心臘梅。”
“我就偏心懂事的人,你自己想想,這一兩年你跟臘梅每回吵架,是不是你鬧她來着?”
百合也不是一味軟和的人,她覺得自己比這年頭的小姑娘多出幾百年見識,輕易不肯跟她們置氣,總是帶着寬容和忍讓看待她們。但适當的敲打很有必要,似迎春這等想歪了的,正好可以糾正回來。
迎春不情不願地說:“她心裏藏奸,我嘴上不饒人,可沒壞心思!”
她最看不上的就是笑臉迎人、嘴上一盆火暗裏一把刀的人。 “你是沒壞心思,你要有壞心思,我哪裏還同你來往?可臘梅就有壞心思了?你摸着自個兒的良心想一想,一樣是沒有壞心思,一個說話軟和些,一個張嘴就是刀子,人家愛哪個?就是你自個兒,是不
是也覺得我比臘梅好些?”
臘梅年紀小,自小跟迎春拌嘴到大,忍讓的時候少。百合是大姐,對兩個妹子多有照顧,這麽一比較,迎春心裏自然是百合好過臘梅。
迎春叫百合一通說,說得啞口無言,半晌才道:“我回去想想。”
百合倒水給她洗臉,又叫她用自己的擦臉油,免得被風一吹,臉皴成個爛洋芋。又幫她重新梳頭,烏油油的辮子上一根紅頭繩。從自己妝匣裏順手一粒銀鈴铛綴在發尾,一走動叮鈴鈴直響。
迎春又歡喜,又不好意思,偷偷摸摸甩頭發,又偷眼照鏡子。百合笑道:“多大人了,還這樣愛玩!你啊,去跟臘梅好好說幾句話去,免得她總擔憂你。”
才得了百合的東西,迎春不好跟她頂嘴,磨蹭到汪家,當着大家夥兒的面,漲得臉色通紅,硬邦邦地說:“我不該那樣說你,你别往心上去。”
做了十幾年姊妹,臘梅頭一回聽見迎春這樣說軟話,驚訝地瞪大眼,看看迎春又看看百合,唯恐自己聽錯。
李彩鳳一推臘梅:“還不快拉你二姐來坐着?自家姊妹,哪有過不去的坎?”
有李彩鳳等人從中打趣,迎春跟臘梅的尴尬便不那麽明顯,兩人坐在一處說了半晌話,才各自散去。
迎春請一天假出來,第二天一早回去也使得,百合就把她安排在臘梅從前的屋子裏。臘梅出嫁時帶走了大部分東西,床鋪和大件擺設卻還在。
這間屋子雖不如她在柳府裏的屋子布置精美,卻是一個人一間屋子,事事都能自己做主,府裏那屋子可是兩個人一間,要動個布置,就有管家大娘說話。
迎春看得羨慕,百合說:“這原是臘梅的屋子,她如今出嫁,就給你住罷。往後你要得閑就多回來,這屋子給你留着。”
迎春一頭舍不得這屋子,一頭又舍不得柳府的差事,糾結得不行,百合也不管她,自去廚房拌一鍋番茄疙瘩湯。晌午吃肉吃得多,晚上還是喝些疙瘩湯舒坦。
臘八那日除了喝臘八粥,百合還做了臘八蒜。 爲做臘八粥,他們專門從城裏幹貨店買了不少榛仁、松仁、蓮子之類的幹果,煮了濃稠的一鍋,又加上糖,香甜得很。臘八粥分送各家,他們家也得了各家送來的臘八粥,有些内容豐富些,有些簡薄
些,都吃個喜慶。 臘八蒜做起來簡單,先剝挑一斤完好的獨頭蒜剝開,洗幹淨再晾幹,一層一層碼在壇子裏,再倒上一斤米醋腌起來。獨頭紫皮蒜瓷實脆嫩,比别的蒜好吃。封好壇子,放在屋檐下十多天就能陸陸續續
拿出來吃。
爲配疙瘩湯,百合撈了一碟子臘八蒜出來,迎春眼睛都亮了:“原先在廚下我還能想吃啥就吃啥,後頭伺候小少爺,怕身上有氣味,都好些日子不敢吃蒜哩!”
她連筷子都不要,拈起一個放在嘴裏,脆生生地嚼起來,閉着眼說:“真好吃!”
百合禁不住笑起來:“急啥,我那裏做了一壇子,要吃多少都有。你怕身上有氣味不敢在府裏吃,就回家來吃。再大的氣味,用鹽刷兩回牙,再含些茶葉,都該散了。”
番茄疙瘩湯迎春還是第一回吃,驚訝地說:“這個鮮!我在府上都沒吃到過這麽好吃的東西!” 她喝兩口疙瘩湯,咬半個碧油油的臘八蒜吃,又喝兩口湯。番茄酸甜的滋味和臘八蒜的略帶刺激的酸香混合在一處,迎春一點架子都挂不住,活像回到小時候跟姊妹搶飯吃的時節,唏哩呼噜吃得飛快
。
吃完飯,百合怕迎春吃多了臘八蒜口渴,又蒸上三個冰糖梨,三個人分着吃。
迎春心滿意足,這會子也不覺得百合偏心,笑眯眯地道:“難怪臘梅死活要跟着你,不肯回家,這要換了我,我也不想回家讨娘的嫌。”
當娘的不肯心疼閨女,卻有一個大姐肯心疼妹子,隻要不是傻子,都曉得該咋選。
第二日一早送迎春回柳府,宋好年同百合說:“依我看,迎春是不如臘梅可人疼……”
一句話還沒說完,就見媳婦瞪他,連忙收聲。
迎春脾氣強硬又不聽人勸,有些朱氏的影子。臘梅卻能收得住自己的壞脾氣,别人不惹她,她不會随便爆發,單這一點,是比迎春強些。
隻是兩個都是親妹子,百合跟臘梅在一處一兩年,格外親近不假,也不代表她就真個疏遠了迎春。
宋好年覺出自己說錯話,不好意思地笑:“我都拿她們當自個兒妹子疼哩,不是有意褒貶。”
百合歎口氣說:“迎春當初小小年紀就給送到柳府上做活,靠她養活我們一家子。她在柳府又沒個依靠,也沒人教她行事,變成如今這樣,到底是我們的不是,她就是脾氣壞些,我也沒資格嫌棄她。”
迎春再差,比起宋秀秀總好些,宋好年拿她跟自己親妹子一比,也不說啥了,隻道:“那往後你多疼她些。”
百合笑着點頭,宋好年又說起别的事情:“先前托人從北方買頭羊,如今帶話來說買到了,我去城裏牽回來,養上幾日,等除夕殺來謝先人。”
這大冷天的他要往城裏跑一趟,百合十分不放心,給備下大棉襖、手套和棉帽子,又在他随身水囊裏裝些白酒。 到下晌,他果然牽回來一頭羊,長得肥碩胖大,就養在原先的茅草房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