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論在哪個年代,搬到城裏住都是見世面的事情,隻要在城裏混得不頂差,比起鄉下的日子來就不算壞。
更何況汪家小夫妻兩個開起飯店,生意做得紅火,就連縣衙門裏那些不好惹的衙役捕快們都日日來往,更是叫人羨慕不已。
臘月二十五這日臘梅做好一桌子飯,請她大姐、姐夫,柳義、李彩鳳兩口子,宋大貴兩口子和宋二妹,還有其他幾個兄弟來吃飯。
頭一日百合就往柳府帶話給迎春,要她請一天假出來,姊妹幾個聚一聚。迎春當時說:“我這裏忙着哩,走不開。”
這天還是早早請假出來,辮子梳得油光水滑,換上新衣裳,面上塗脂抹粉,來百合家裏會合,再去臘梅那裏。
雖然都在鎮上,百合也好些日子不曾見迎春了,見她面若桃花,看上去日子過得不錯,便不多問,兩個人說些閑話,看看時間差不多,就去汪家幫臘梅做飯。
臘梅如今非常能幹,不要人幫忙就能整治一大桌飯菜出來,有汪大娘和汪小福兩個給她幫忙,她更是如虎添翼。
她直接把百合跟迎春推到堂屋裏坐下烤火:“說好我請你們吃飯的,哪能叫你們動手?”
兩個當姐姐的樂得清閑,在堂屋裏嗑瓜子吃,一時衆人陸陸續續到齊,男人們一桌,女人們一說,各自說各自感興趣的話題,歡聲笑語不斷。 臘梅把自己的拿手好菜上上來,她開飯店,雖也是家常菜色,到底和尋常吃的有區别。她在城裏學了不少新鮮菜色,這時候一一做來,衆人吃着都十分新鮮,又好吃,分量又足,小小一場家宴,熱鬧
得仿佛過節。
一時吃完飯,臘梅又端上幾碗小湯圓,拿糯米粉搓成小團子,用醪糟湯煮出來,勾個水芡,加幾粒枸杞,又好看又香甜。 衆人吃着小湯圓慢悠悠地說話,今兒臘梅是主角,李彩鳳、宋二妹等人都不住口地誇她,李彩鳳道:“咱們是一個村的,當初在村裏那時候,你跟你大姐一個樣,都一棍子打不出一聲來,竟是個鋸嘴的
葫蘆。我隻當你倆是兩個木頭人,沒成想這兩年倒一個比一個伶俐。”
百合笑道:“聽聽,這還是當姐姐的人哩,淨埋汰我們!”
李彩鳳不理她,繼續說笑:“你大姐便罷了,再伶俐的人,跟我們混在一處,總脫不出村氣。倒是你,如今已在城裏紮根落戶,跟你一比,我們哪裏還敢叫伶俐,就是幾個土棒槌!”
幾個人哄笑起來,臘梅給她們笑得臉紅,嗔道:“彩鳳姐就愛拿我取笑,小時候我就叫你弄哭過,如今你再笑,我卻不哭,我隻把杏兒留下來不叫她回家便是。”
杏兒正捧着小碗吃湯圓,聽臘梅提她,擡頭說:“臘梅姨姨,要是天天都有湯圓吃,我就不回家。” 李彩鳳一時語塞,百合拍掌大笑,又說:“你倒也沒說錯,從前我跟臘梅就是腼腆怕人,隻迎春還強些。這人還是逼出來的,你看我們三個,如今可不是一個比一個強。我這兩個妹子,将來都比我強哩
。”
迎春隻覺衆人笑聲跟長着刺一般,一陣陣刺進她心裏,帶起連綿不絕的不舒服。從前她是老李家最伶俐的閨女,大姐跟三妞兩個就是兩個泥塑木胎,白長那麽大個人,對着外人連句完整的話都沒有。
那時候朱氏天天打罵大妞三妞,也就迎春勉強能得她兩句好話,後頭迎春到柳府幫工,手裏有錢,朱氏便不敢再罵她,全家都要捧着她,迎春很是得意了一段時間。
後頭不曉得從啥時候起,大妞三妞兩個就變了,百合靈巧能幹不說,三妞也照着大姐的模子去,隻比大姐多了幾份壞脾氣。
從前人家說起李家,隻誇迎春一個人,如今倒讓臘梅和百合争先,隻偶爾提一兩句迎春。
連臘梅都嫁出去了,迎春自然也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她有心上進,卻沒個人肯爲她打算,連好名聲都叫姐姐妹子蓋過去,叫她如何不傷心?
迎春越想越傷心,一顆心似在醋裏整整浸泡半個月,酸得不得了。聽别人說臘梅好話,她心道:這幫人看着三妞去城裏,便隻曉得奉承她,将來我嫁個好人家,她們想奉承我都沒門!
心裏這樣想,臉上未免帶出幾分,别人不在意,臘梅這個做主人的卻看出迎春不大高興,還問:“二姐你是不是乏了?乏了就去我屋裏歇一陣。你成日家伺候别人,别人哪裏會心疼你?” 臘梅不過随口一說,迎春卻覺得臘梅有意諷刺自己,她豁然站起,尖聲道:“好哇,你在城裏吃香喝辣做城裏太太,我就是個鄉下伺候人的丫頭!我是配不上當你的姊妹,你也不想想,我是爲了哪個才
去伺候人的!”
當初李家窮得叮當響,實在沒法子才叫迎春去給人當燒火丫頭。朝廷不允許人口買賣,她隻簽雇傭契約,可在别人看來,當丫鬟的依舊是個伺候人的職業。
柳府外頭不曉得有多少人羨慕,擠破腦袋想進去當個丫鬟,可在柳府的主人們眼裏,丫鬟就是丫鬟,哪裏是上得了台面的東西。
就是丫鬟裏頭也分三六九等,出身如何,長相如何,本事如何……都是講究。迎春一個外來丫頭,長相是不錯,可論本事哪裏比得過那些個從小教出來的丫鬟?
她爲了不叫人看輕,挖空心思往上爬,越是想上進,就越是怕别人碰她的痛處,時時刻刻都覺得别人似要看不起她,她要拿出威風來才能壓得住人。
時間一長,就連跟自家親姊妹相處起來也有些離心,她萬不肯承認百合跟臘梅比她強——要是大妞三妞都比她強,那她付出的一切努力豈不是都成了笑話?
迎春一通發火,屋裏原本熱熱鬧鬧說話的衆人都愣住不敢言語,臘梅不曉得迎春爲啥動氣,還勸她:“你瞧你,昨晚上沒睡好罷?我大人有大量,不跟你計較,你快去歇着罷。”
臘梅往城裏走一遭,經見得多了,便不把往日裏小姊妹之間那些個摩擦放在心上,可迎春一直在鎮上,心思還停留在從前兩個人争高低的時候,臘梅越大度,迎春就越生氣,覺得妹子輕慢自個兒。
迎春眼裏冒火,盯着臘梅說:“好哇,你如今是出息了,不把我放在眼裏,我曉得我配不上你,我這就走!”
臘梅也不是沒脾氣的人,她好心好意全貼了迎春冷屁股,心裏也泛上一股邪火,對衆人道:“有些人愛走就走,當我稀罕留她!大家都吃自己的,吃喝好了咱們隻管說笑取樂!”
迎春氣得眼睛都紅了,推開桌子就往外走,百合連忙給臘梅是個眼色:“你好好回來過年的人,吵啥子架?”
臘梅隻當看不見,不理會百合。
百合沒法子,趕上去拉住迎春,道:“你往哪裏去?”
迎春原是請了一日假出來的,這時候要是回去,那些個丫鬟定要擠兌她,她想了想,自己竟沒處可去,更是難受得不行。
她不像臘梅愛哭,不願叫人瞧見自己軟弱,甩開百合就要往外跑。
百合哪裏敢放妹子就這麽離開,死死拉住人,把人拉到自己家裏,推進從前臘梅睡的那間屋子,道:“今兒你就留這裏罷,要哭也好,要發脾氣也好,外人看不見。”
迎春說:“你跟三妞是一夥兒的!”
“你們兩個都是我的妹子,我跟你們都是一夥兒的。”百合哭笑不得,“自家親姊妹,哪有過不去的仇怨?我和三妞是一夥兒沒錯,難道我跟你就不是一夥兒了?”
迎春不服氣地想,明明一開始百合是借着她的關系搭上升大娘,才掙得一口飯吃,後頭日子好過,她就把自己甩到腦後,隻一門心思地疼臘梅。
她酸得心肝腸子都疼了,看百合也不似好人,冷笑道:“你待我不過是些個虛情假意,臘梅才得你疼哩。”
百合見自己說啥話她都聽不進去,隻好歎口氣:“随你咋說,我給你籠盆炭火,别凍壞了。”
迎春鑽進牛角尖出不來,越想越覺得自己有道理,百合、臘梅都是白眼狼,當初一家子都靠她的工錢養着,如今發達了一個個不把她看在眼裏。 她是要強些,可姊妹兩個要是真有良心,也不會跟她不貼心。她們如今身上穿簇新的衣裳,頭上戴金的銀的鍍金的首飾,晃得她眼睛生疼,迎春心裏不禁一陣凄涼,那些酸氣争先恐後地從鼻腔、眼裏
湧出,化作淚珠滴滴落下。
百合端一盆炭火到屋裏,見迎春站在那裏哭得凄慘,不由歎口氣:“我這會子還摸不着頭腦哩,好好兒的,你咋發這麽大脾氣?你跟我說說,成不成?”
迎春哭了一陣,心裏堵着的那口氣倒是慢慢散了,她揉着眼睛說:“還能爲啥?不久爲着你跟三妞兩個白眼狼?” 百合跟臘梅慣常被朱氏叫白眼兒狼,早習慣了,被迎春這樣說還是頭一回,她不禁撲哧一笑,說:“我們咋就白眼狼了,你說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