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秀秀越發瘦了,眼睛凹下去,顯得格外大,有些木呆呆的。一小片水濺到那人破爛的褲管上,宋秀秀先是吓一跳,連忙道歉:“對不住,水不是髒水。”
緊接着她發現這人有點眼熟,不,眼熟得厲害。
男人盯着宋秀秀,笑容如惡狗,露出一口黃牙:“秀秀,有吃的沒有?”
“三哥?”宋秀秀突然意識到這人是她去坐監的三哥宋好節。
“有吃的沒?”宋好節對妹子的激動毫無興趣,他隻想弄點吃的。
宋秀秀一抖,忽然想起宋好節是坐過牢的人,而她家是讀書人家,她相公将來要爲官作宰,不能叫人曉得有這樣一個坐過牢的舅子。
她不敢叫宋好節進門,飛快地跑到廚房,偷了個硬邦邦的饅頭出來:“三哥,給。”
宋好節不接饅頭,“你就不請我進去坐坐?”
宋秀秀生怕叫人看見,若是叫她婆婆曉得,又是一番磋磨,就是她相公也不會高興。她急得直跺腳:“三哥,你快拿着!”
宋好節才一接過饅頭,宋秀秀就如偷竊成功的小賊一般,飛快逃進家關上大門,後背抵在門闆上直喘氣。
宋好節一邊往前走一邊大口咬着硬得跟石頭似的饅頭,他走得不快,狼吞虎咽,像是十天半個月不曾吃過飽飯。饅頭碎屑粗粝地硌着他的牙床,劃出一道道血痕,他滿不在乎。
有一幫小娃娃在路邊跳格子,瞧見他瘋狂咀嚼的模樣,不由都想起娘用來吓唬他們的“吃人的老妖精”,吓得一哄而散。
又走一段,到老宋家門前。隻要家裏有人,鄉下地方白日裏一般都不關門,老宋家家門大開,金寶坐在門檻上,手裏捧個白生生的雞蛋,正跟他的小夥伴炫耀:“看看,好看不?聞一聞,香不香?”
一群小孩兒口水滴滴答答直流,金寶非常得意,但一點也不想把雞蛋分出去。他也不着急吃——他天天都有雞蛋吃,并不是特别饞,比起雞蛋的味道,他更享受小夥伴們羨慕的眼神。
忽然眼前一黑,手裏一空,一股惡臭襲來,金寶反應過來,就見自己眼前站着個怪物,正大口嚼着他的雞蛋,不時有白色沫子從他嘴角噴濺出來。
“哇——”金寶駭得放聲大哭,他的小夥伴們早尖叫着跑掉。
他跑不動,隻有一灘黃色的液體從他褲子裏滲出來,積成一小片。宋好節瞧見這一幕,覺得有點眼熟,扯出個意味不明的笑,越發像要吃人一般。
聽見金孫的哭聲,宋牛氏連忙從屋裏跑出來,嘴裏罵道:“哪個不長眼的小兔崽子敢欺負我家金寶?看老娘——三兒?” 母子連心,隻有牛氏一眼就能認出自己最心愛的兒子來。金寶哭了半晌沒哭來給自己撐腰的人,卻見牛氏沖上去一把抱住哪個妖怪,放聲大哭:“我的三兒啊,你可算回來了!你一走,就是剜了娘的心
肝啊!”
人沒有不能活,牛氏沒了心肝照樣活得紅光滿面,她的心肝宋好節直挺挺站着,一點兒沒有感動的意思。
牛氏幹嚎半晌,連忙把宋好節拉進家裏:“先洗把臉換衣裳,娘給你煮肉吃。”
宋好節不聲不響,臉上挂着陰森森的笑,任由牛氏把他拉進家裏一通張羅,看他大嫂慌亂地找來大哥的舊衣裳,才慢悠悠問一句:“我原先的衣裳哩?”
董氏一臉尴尬:“這些日子你不在家,你侄兒正長身子,我就把你的衣裳改小給他穿哩,金寶曉得你待他的好,說要孝敬你哩。”
不是說河工上頭危險,天天有人掉進河裏出不來嗎,他們夫妻都把老三的東西瓜分得幹幹淨淨,咋老三又回來哩?
一想到婆婆對小叔子的偏疼,他一回來,家産定要被分薄,董氏就一陣肉疼。
宋好節又不說話,抹把臉換上衣裳,唏哩呼噜地吃飯。牛氏唯獨在他身上大方,切了十多片臘肉在鍋裏煎一煎,添水煮成一鍋湯,打幾個荷包蛋進去,是鄉下地方頂好的待客飯。
臘肉湯煮荷包蛋做起來快,牛氏一面慈愛地看宋好節吃飯,一邊催董氏:“過年殺豬的豬腿還有一個,去拾掇幹淨煮上。”
又不住叮囑宋好節:“吃慢些,鍋裏還有哩,娘再給你添個蛋。”
董氏不情不願地從廚房梁上解下個豬腿,在火上燎幹淨毛,放在大鍋裏煮。她這會子滿腦子都是驚駭,根本沒心思伺候小叔子。
牛氏可不管董氏咋想,這家裏是她當家,又對董氏道:“去把秀秀叫回來,再叫老二一家子也來。”
宋好節突然嗆了一下,不住咳嗽,牛氏連忙給他拍背,說:“你放心,有我在,老二不敢把你咋樣,我一定叫他給你磕頭下話。”
一瞬間,宋好節在河工上磋磨出來的戾氣兇狠盡數消散,他想起陳彬那張笑眯眯的臉,整個人都發起抖來:“不,不見二哥!”
在監牢裏熬幾個月,又在河道上半年,他跟人打架、搶飯食,自以爲能豁出一切,唯獨不敢對人說陳彬對他做過什麽,一個字都不敢說出來。
他怕陳彬怕得要死,連帶覺得宋好年也叫人膽寒——要不是一樣的煞星,宋好年如何能跟陳彬那種人稱兄道弟?
牛氏愣了愣,還想勸宋好節:“叫你二哥二嫂來伺候你,可不好?”
宋好節猛然拍桌子道:“他們來,我就走!”
牛氏頓時心疼,一個勁兒地說:“好好好,不叫他們來,往後都不讓他們進門。老大媳婦,你去叫秀秀回家來看她二哥。”
宋好節這才用兇狠的目光瞪視一周,坐回去吃飯。
董氏還沒走進柳家門,就聽見秀才娘在罵人:“你宋家就養出你這麽個偷婆家東西的賊?老天爺開開眼,我家竟娶了個家賊喲!”
一陣陣咒罵中間夾雜着宋秀秀的哭聲,董氏一陣稱願,又有些慚愧——小姑子受磋磨她隻有高興的份,偏秀才娘罵人把整個老宋家都帶進去,她臉上過不去。
要說小秀才念書爲啥好,說不定還真有他娘的功勞,譬如現在,秀才娘拍大腿咒罵半晌,都沒有口幹舌燥停下來的意思。
董氏終究沒敢進去,蹑手蹑腳地走遠,她要用力掐住自己的大腿,才能避免在大街上就笑出來——宋秀秀狂了這些年,把親嫂子看得連丫鬟都不如,如今可算是有人收拾她!
回到家,董氏換上另外一張臉,對牛氏道:“我去時,親家那裏正教秀秀規矩哩,沒叫她回來。”
牛氏臉色一黑,想起柳如龍是有大前程的人,不敢惹柳家,隻好罵董氏:“要你有啥子用!”
董氏心道:罵吧罵吧,你在這裏磋磨我,自有人磋磨你閨女哩!
豬腿煮到離骨的程度,撈出來趁熱撕成大塊,抹上鹽就是一盤菜,剩下的肉湯煮上些青菜葉子又是一個湯。 牛氏、董氏兩個當家,宋家日子不錯,但飯桌上油水也不多。要是在平時,金寶早就兩手舉着骨頭啃得滿嘴油,今天他卻不敢造次,被宋好節陰測測地看着,他一陣陣害怕,隻想跑出去,又舍不得滿
桌肉。
宋老漢老倆口、宋好時兩口子加一個金寶,再就是宋好節,一共六個人,按說也能安安生生吃頓飯。
偏偏宋好節不給好臉,看誰都像别人欠了他八百吊錢,除去牛氏沒有一個人高興,牛氏心疼她兒子,是不是擦擦眼角,宋好節隻顧吃和冷笑,金寶苦着臉扒飯,硬是沒敢自己動手夾一塊肉。
吃完飯宋好節就要回他的屋子去,董氏慌忙說:“你的被褥都潮了哩,你也沒提前帶個話回來,如今先用我們的鋪蓋罷。”
實際上宋好節的被褥早就被她洗幹淨給金寶蓋了,董氏事情做得不嚴密,宋好節要是追求起來,牛氏一準兒讓她吃不了兜着走。
好在宋好節沒說啥,董氏鋪了床,他倒頭就睡,不一會兒就發出陣陣鼾聲,滿院子都能聽見。
牛氏淌眼抹淚地說:“我兒吃苦了哩。”
宋老漢抽着旱煙道:“我看老三不似從前,等過兩日歇好了,給他找個工好好做活,過一兩年就能娶媳婦。”
牛氏老大不願意三兒子去給人做活,可又沒法子,心裏一個勁兒地埋怨宋好年——要不是他非要把老三送進監牢裏頭,老三能受這罪?
第二日宋好節整整睡了一天,連飯都是牛氏給他端進屋子裏頭去吃的,牛氏隻顧心疼兒子,全不覺得這樣有啥不對。
往後的日子,宋好節每日睡到日上三竿,沒骨頭似的爬起來胡亂吃頓飯就又躺回去,直到下蹲飯熟才起來。 他不叫牛氏把他回來的事情說與宋好年曉得,又見天在家不出門,隻在傍晚天擦黑時候才肯出去溜達一圈,也不走遠,很快就回來,因此他回來七八天,宋好年才曉得這個被他親手送進監牢的兄弟已經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