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此刻百合繃着的弦驟然放松,腿一軟就往地上出溜,順勢跪下給劉郎中磕個頭:“你老救了我爹的命,往後你老有啥事隻管同我們說,我們就是肝腦塗地也難報恩情!”
兩個妹子都是土生土長的人,百合對下跪這事情還有些抗拒,不到情之所至,就是對親老子娘也不會跪下,迎春跟臘梅就跪得容易得多。
李篾匠醒來前,李彩鳳就做了飯菜端來給姊妹三個果腹,她們舌頭也嘗不出味道來,草草吃過一頓了事。
當晚姊妹三個在屋子裏坐了一晚上,百合想着迎春第二日還得當差,便催兩個妹子回家去睡:“不然你明兒如何當差?”
又說臘梅,“要這些個人看着也沒用,明兒一早咱們幾個人都累癱,誰來照顧爹?你跟你二姐回去歇一歇,明天早上來接我的班。”
兩個人再沒心沒肺也不能在這當口撇下親爹和大姐自己去歇着,都搖頭說:“不累。”
百合便叫她們兩個回家取被褥來,在李篾匠床邊打個地鋪。前半夜百合守着,後半夜再叫臘梅換她。
屋子裏點着一根昏黃的蠟燭,燭火一搖一晃,和着李篾匠不算強健的呼吸,叫人心裏一陣陣發緊。
迎春和臘梅說是不困,實際累了大半日,早就撐不住,腦袋挨枕頭就睡死。百合用鋪蓋一角蓋住自己的腿,坐在地鋪上想事情。
雨天地面潮濕,潮氣隔着褥子也能泛上來,皮膚潮乎乎涼冰冰,叫人不舒服。她沒太在意,她年輕火力壯,就是在濕地裏睡上幾天也沒啥。
麻煩的是李篾匠身子骨一向不算強壯,這回遭這樣一大劫,還不曉得幾時才能好起來。就是能好,将來陰雨天氣也要遭罪,渾身骨頭疼。
她隔一會兒就蘸水給李篾匠潤潤嘴唇,再試試他的額頭燒不燒。坐回地鋪上,就無法遏制地思念起宋好年來。
平日裏她覺得自己十分能幹,便是沒有宋好年也能過上好日子,真個到這時候才曉得宋好年就是撐着她不至于垮掉的主心骨。
要是宋好年在家,今日她不會這樣吓得魂飛魄散。
也不曉得他這回又去了哪些地方,遇到些啥樣的人……
宋老漢呻喚一聲,百合連忙上前去看,人卻沒醒,隻是疼得厲害,在睡夢中難受。百合摸摸他額頭,分不清是燒着還是沒燒,又在自己額頭上試一下,隻覺得溫度還沒自己額頭高,想是沒燒起來。
孤燈下枯坐半夜,到雞叫時百合實在撐不住才推醒臘梅,叫她替自己一陣。
臘梅揉着眼睛坐起來,迷迷糊糊地還問:“啥時候了?”
聽得幾聲雞叫,連忙爬起來:“咋就這會兒了哩?姐,你快睡一陣!”
百合腦袋木木的,強撐着交代臘梅别忘了隔一陣試試溫度,和衣倒頭就睡,連念頭也沒來得及轉一個,就墜入黑甜夢鄉。
李彩鳳帶着杏兒來送早飯時,迎春已經悄悄回柳府去——她原想跟姐妹說一聲,偏百合睡着,臘梅看她的眼神跟看仇人似的,迎春不耐煩跟臘梅拉扯,幹脆自去了。
等我拿錢來給爹看病,你們才曉得我的孝心哩,迎春發狠地想。
從店裏帶的紅糖豆漿,熱騰騰又香甜,配上幾色包子,叫人食欲大開。不但臘梅直咽口水,就是百合也給香味兒勾得睡不着,爬起來随便抹把臉,坐在桌旁吃飯。
臘梅一直眼錯不見地盯着她爹,也是李篾匠命大,竟沒有燒起來,天亮時郎中又來看過一回,道是:“沒燒起來就好,往後會好哩。”
這時候李篾匠還在昏睡,百合跟臘梅匆匆吃過早飯,李彩鳳收拾碗筷要帶回去洗,杏兒隻覺得地鋪好玩,爬在地鋪上不肯走,撒嬌道:“娘,你回去,我陪着百合嬸嬸。”
往常她要撇下她娘跟百合玩,她娘都答應,唯獨這回李彩鳳闆着臉道:“你百合嬸嬸有事,回頭她有空你再來玩。”
杏兒頓時大失所望,不情不願地爬起來,摟着百合的腰說:“嬸嬸,那我過幾日再來尋你。”
百合在杏兒頭上揉一把:“聽你娘的話,過些日子嬸嬸給你再做點好玩的東西。”
李彩鳳又道:“要是你爹醒了,恐怕要屙尿,你們兩個伺候不了,隻管去叫我家那口子。”
李篾匠再瘦也是個大男人,百合跟臘梅兩個人加起來也扶不動他,更沒有閨女伺候親爹便溺的道理,這事情說到底還真得柳義來。
百合點頭道:“還得麻煩大哥。” 李彩鳳走後沒多久,李篾匠醒來,果然想要便溺,柳義來用夜壺幫他接污物,百合取一套宋好年的中衣,請柳義幫忙給她爹換上,衣裳寬大,不影響換藥,又能遮醜,免得李篾匠一把年紀,在閨女跟
前露身體,他心裏過不去。
這回醒來,李篾匠身上又多些活氣,郎中穩重沒說啥,藥童一張小嘴吧嗒吧嗒道:“我師父原沒把握能救活你,你這回能活過來,真是神仙保佑哩。”
李篾匠說:“我運道真好。” 他當年窮得沒飯吃時,有個師父把一身竹篾功夫教給他。三十歲上沒媳婦,去鄰縣做活時,又有個如花似玉的大姑娘願意跟他私奔,後頭生兒育女,一過幾十年。臨老命裏該有這一劫,偏閻王爺也不
收他,倒叫他活過來,還有幾個閨女床前伺候。
他這輩子沒過過幾天好日子,卻覺得自己運道十分好,怕是祖上積德,保佑着他哩。
快晌午時候,李家兄弟送了朱氏來,她撲在床前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這個男人無用了幾十年,她天天咒罵他窩囊,可心裏清楚,要是沒他把她從山裏帶出來,她且過不上如今日子。
鄉下男人打老婆的居多,李篾匠可一個指頭都沒動過她,憑她怎樣打罵都笑呵呵的,靠着手藝也養活她幾十年,養活四個子女。
人說老伴就是老來伴,臨老臨老,他要是閉眼去了,她一個人留在這世上可咋活?
百合又給李家兄弟幾個道辛苦,要回家給他們做飯。李家大哥道:“你這裏正忙亂哩,我們便不吃了,還要回村裏去。”
百合忙叫幾個人等一等,去店裏拿上幾個包子給他們帶上,說:“這還是彩鳳姐的本錢,我隻當借花獻佛,回頭等我爹好了,再去好好謝謝哥哥兄弟幾個。”
李家大哥又說他們路上遇着販貨的汪小福,因見他們帶着朱氏,急忙問是啥事。汪小福問明白事情竟沒去村裏,同他們一道看護着朱氏來鎮上。
臘梅聽見這話,冷哼道:“哪個稀罕他?有事時候不在,這會子都不見人影,誰曉得去哪裏打混了?”
李大哥不曉得内情,拿眼睛看百合,百合忙說:“他們小孩子開玩笑哩。”
李家兄弟走後,百合好聲好氣地勸朱氏,就連臘梅這個跟她娘賭氣的,也硬着聲音說:“你可别哭壞,到時候我爹沒人照看。”
朱氏慢慢回轉過來,擦幹眼淚陪老頭子說話,沒一會兒汪小福趕來,一進門先問:“大叔咋樣了?”
臘梅道:“還活着!”
“臘梅!”百合止住妹子,“咋說話哩?”
汪小福何等伶俐的人,聽音辨味,曉得臘梅惱怒,忙解釋:“我先回家取了些錢來,這兩日住在劉大夫這裏,又要用藥,怕嫂子錢不趁手。”
臘梅這才曉得自己冤枉汪小福,紅着臉跟他說:“對不住,我隻當你自己逍遙去哩。”
汪小福跟臘梅說兩句話,又問李篾匠這會子感覺咋樣,餓不餓,有啥想吃的隻管跟他說,叫他好好養傷,不要怕麻煩,也莫要怕沒得錢花。
李篾匠和朱氏兩個就是再不待見汪小福,也得感念他來看這一趟,因此和和氣氣地同他說話。
過一陣,汪小福又問百合:“嫂子,家裏出了這樣大事,要叫青松回來不?”
百合才要點頭,就聽朱氏一聲怪叫:“青松在城裏頭做活,咋好把他叫回來?不許去!”
轉瞬間百合便明白她娘的意思:青松好不容易得着在城裏綢緞莊做夥計的差事,店裏又管吃住,又管識字,一年還有幾吊錢補貼家用,真是做夢都想不來的好差事。
别看朱氏先前哭着喊着不叫青松去受罪當學徒,青松一走,她又覺得城裏過得好,兒子在外頭安家,再不回村裏才好。
老頭子摔傷,萬一青松回來伺候他,惹惱東家,往後東家不叫他再去幹活,豈不是壞了青松前程?因此攔着不讓去。 百合哪裏理會她這點子糊塗心思,沉下臉吩咐汪小福:“你即刻就走,雇車去縣裏頭找青松,住一晚上,明兒一早回來。親爹傷成這樣還不回來瞧瞧,東家才要說他的不是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