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四處尋摸認字的男娃,連郭家坡的人跟咱們有仇,都能拐幾個彎找上來說情,咋你就沒想過把青松也送去當夥計?”宋好年等了好久,都不見媳婦來跟他說這事兒,隻好自己先提出來。
百合這才反應過來:“噢,原來是這個。我兄弟不是你兄弟?有你替他想着,我才不操心哩。”
宋好年心裏美滋滋,臉上還一本正經:“那你倒是說說,青松去不去?”
“好些日子沒見青松,回頭見了他我問他。”
百合不慌不忙,宋好年先急了:他勾着百合說青松,就是爲了叫百合求他,他好趁機收些利息,不想百合不上鈎不說,還一副不大上心的樣子,他如何能不急?
“你就青松一個兄弟,将來他長成草包,你也受累。我看青松是個伶俐孩子,像你,又認得字,去陳大哥鋪子裏做活,陳大哥看在咱們面子上也能照拂他幾分,豈不是好?”
這年頭,女人的依靠就是爹、丈夫、娘家兄弟,若是丈夫待她不好,唯有娘家兄弟能替她出頭。
宋好年是真心實意爲百合着想,才會想着照拂青松,否則自家的事情都忙不過來,哪裏還能顧媳婦娘家的小兄弟哩?
見宋好年真是急了,百合忙道:“我曉得你的好意,已叫人帶話回去,青松明兒就來。他也有十三歲了,有些事情願不願意的,得他自己說了算。”
她是出嫁的大姐,能幫一把是一把,可要是青松自己不想費勁去吃那個苦,哪怕她拼命給青松争得一個機會,隻怕青松還要怪她害他受累哩。
宋好年道:“我看他很懂事,不會叫你心涼。”
百合想想朱氏那個人,還真說不好青松會不會叫她影響成繡花枕頭草包蛋,成不成的,明兒就曉得。
“你把梯子都架到他腳跟前兒了,究竟要不要走,能不能成,端看他自己。就是不能成,你也别想着怪自己。”
到時候,隻怪她兄弟不争氣,有着姐夫這樣的關系,還叫别人給比下去。
第二天青松一進門就興奮地喊:“姐夫,我聽人說你正往城裏綢緞莊招夥計哩,還要認字的,你看我行不行?”
他人不大卻很機靈,胸脯一挺,精神得不得了。
宋好年笑:“你倒是說說,你認得幾個字?”
青松得意道:“你别看我沒上過學堂,學堂裏有些人還不如我哩!我偷學了好幾百字,還教大姐認字哩——大姐,你說是不是?”
百合在旁邊抿嘴笑:“是,你不是我兄弟,倒是我先生哩。”
以青松現在的身高,想跟宋好年對視就得跳起來,他原地跳好幾下吸引宋好年的注意力:“姐夫,你把我送去罷,我一準兒不給你丢人,比别人都幹得好!”
不說他将來能幹得怎麽樣,先說這個精氣神兒就叫人看了舒坦,宋好年大笑:“行,那你就先在家裏住下,趕明兒我帶你上縣城!”
他家如今寬敞,别說一個小舅子,就是老丈人全家住過來都住得開。
百合跟臘梅去給青松收拾住處,臘梅輕輕拉百合的衣角:“大姐,青松一個人來的哩。”
百合一愣,随即臉色一變,出門招手叫青松過來:“你來之前,跟爹娘說過沒有?”
青松四下裏一看,撓撓頭,小聲道:“說過,爹說随我,娘說不許哩。”說着他學着朱氏語氣,“你是老李家的命根子,你要走給人打下手去,我和你爹守着這份家業幹啥?”
“那你還來?”
“我就來試試,不成還回家去。”青松很有主意,“大不了就當跟着姐夫上縣城轉一圈兒,也是我的見識不是?” 百合一時不知該先氣朱氏短視還是氣青松自作主張,就他們老李家那勉強糊口、餓不死人的薄田,還有朱氏從閨女們那裏摳搜下來的幾十貫錢,她是覺得那點子家底能給青松娶個好媳婦還是能養青松
一輩子? 青松也是膽子大,爹不管事,娘不同意,他随便找個借口說出去打陀螺,跟小夥伴要了個馍馍就自己走幾十裏山路到鎮上來尋姐夫,他算盤打得好,等爹娘尋來,他早跟姐夫說上話,娘還能當着姐夫
的面打他?
百合咬牙在青松額頭上戳好幾下:“你就皮罷!”
歎口氣,到外頭集上尋柳山村的人,看有誰來趕集的,回去告訴李篾匠和朱氏一聲,青松在她這裏沒丢,叫他們别着急上火。
李家就青松一個男娃,他要是丢了,跟臘梅丢了可不一樣,朱氏還不上吊去啊?
過了個年,青松覺得自己又長大不少,一舉一動都要人拿自己當個大人看,吃飯時不但要上桌,還要跟宋好年吃酒。
他才十三,百合哪敢給他酒喝:“你才多大,不許喝這個!我給你弄桂花紅糖水去。”
半大少年最恨别人拿他當小娃娃,青松幾乎要從椅子上跳起來:“我李青松堂堂男子漢,跟自家姐夫吃兩杯酒咋了?”
宋好年笑道:“吃酒容易長不高哩。”
青松一臉狐疑地看他:“你可别唬我!”
“沒唬你,吃酒真長不高。你看我大哥——宋家那個,再看我兄弟宋好節,都是跟你一般年紀時候吃酒。我就沒吃酒,是比他們高不是?”
宋好年比宋好時、宋好節兩個高出一頭來,他說話就很有說服力,青松内心掙紮一番,究竟是要顯示自己的男子漢氣概,還是再培養幾年氣概,先把男子漢的個子長高再說。
過了一陣,青松悶悶坐回去:“大姐,給我碗糖水。”
百合連忙跑去廚房倒水,她不跑不行,差點笑出來:宋好年是老宋家的異類,不但長得不像宋家人,就是個子也高得多,青松不曉得這個,還當他姐夫真是小時候沒吃酒才長成這樣。
沒想到他騙起人來,腦子轉得飛快,青松這種皮小子都叫他輕易糊弄過去……百合笑盈盈地沖一碗糖水給青松,又說他:“你要是去給人家當小夥計,可不敢吃酒誤事。”
青松一邊喝糖水一邊含糊不清地答應:“我曉得哩!”
這裏幾個人正有說有笑地吃飯,忽然大門被砸得山響,幾個人都是一驚,宋好年大步走出去,看是誰膽子這樣大,竟敢這樣砸他的門?
門一開,露出一張輕浮油滑的臉來,卻是他兄弟宋好節。
宋好年一口氣憋在胸口,黑着臉問他:“幹啥?”
宋好節是家裏頂小的兒子,打小兒最受牛氏寵愛,和宋秀秀一樣從不把宋好年放在眼裏,他笑嘻嘻地說:“二哥,你們正吃飯哩?好香,叫我也嘗嘗!”
親兄弟上門要吃飯,當哥哥的總不能把他攆出去,宋好年黑着臉把宋好節帶到屋裏,叫百合給他盛飯。
宋好節一見李青松也在,當下眼露兇光,狠狠瞪着青松。
青松年紀小,百合也沒跟他抱怨過老宋家的糟心事兒,他原先還當老宋家人都跟姐夫差不多哩,才要笑着叫宋好節“哥”,撞上宋好節滿眼兇光,也自沒好氣,隻管吃自己的,不搭理他。
宋好節端碗吃飯,一時嫌菜不好,一時又嫌臘梅和青松吃得多:“吃我宋家的喝我宋家的,還當看不見我,啥子東西!”
青松猛地一放碗:“你說啥!”
宋好年忙按住青松:“好好吃你的,别聽他胡沁。”
大姐夫說話有威信,青松坐回去看他要咋給大姐這個交代:叫人說大姐拿夫家東西養娘家妹子兄弟,他老李家的人都該羞得去上吊!
百合見青松氣得滿臉通紅,還笑:“瞧你急啥,我跟你姐夫可沒拿老宋家一針一線,如今你們吃的喝的,倒有一半是我掙出來的哩——不服我養我妹子兄弟,就把吃下去的飯吐出來!”
說到後半截她猛然變臉,宋好節給這個往常看起來綿兮兮的二嫂吓一跳,看宋好年:“二哥,你也不管管!”
宋好年冷着臉,正覺得媳婦說得對,“吃着飯都堵不上你那張嘴,說吧啥事,說完趕緊走,我家飯菜不好,别吃壞了你,我賠不起。”
宋好年這樣态度,宋好節不敢再鬧,老老實實說來意:“二哥,我聽人說你這些日子在給人招夥計哩?”
“嗯。”宋好年對着宋好節簡直惜字如金,青松心裏頓時平衡不少——大姐夫還教他打陀螺哩,虧這宋好節還是親兄弟,瞧瞧他辦的事兒!
“你光想着外人,”宋好節的眼睛在青松身上溜一圈兒,“就不想想自家兄弟?”
“咋,你也想去?娘肯叫你吃那個苦?”牛氏把宋好節看得眼珠子一般,在家裏油缸倒了都不要他扶,宋好年不信她能舍得宋好節去給人當小夥計。
宋好節臉上浮起個叫人厭惡的笑:“隻要二哥答應,我自然有法子跟娘說。”
宋好年想了想,對宋好節道:“你是我自家兄弟,要招小夥計,我頭一個就想到你。”
宋好節面現喜色,藏都藏不住。 “可你,不行。”宋好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