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好年硬是想不通這消息打哪兒傳出去的,他媳婦嘴嚴,定然不會亂說,他自己也正冷眼挑人,還沒跟人說哩,按說鎮上就他倆知道,再不會有第五個人耳朵聽見,如今咋人人都曉得? 他活了二十多年,頭一回這樣受人追捧,并沒有飄飄然,而是覺得惶恐:“從前我沒啥好處,别人都不愛兜搭我,原是常理。可如今我也沒啥好處,就爲着我能介紹綢緞鋪的事情,一個個要把我誇到天
上去……”
百合笑道:“不光是你,就這兩天我一上街,人都把我誇得像天上的仙女哩!”
宋好年笑着說:“我媳婦比仙女還好。”
他們兩個說笑歸說笑,終究爲這些個人請托的事情發愁,不說宋好年不大敢上街,就是百合都不願意出門。
偏宋好年還要替陳彬尋摸夥計,不可能真的不出門、不跟人打交道,一時間真是頭痛不已。
要是依着百合的主意,她就要把那些個人集中到一起,出幾個問題考一考他們,當着大家夥的面選出最聰明能幹的來,也好堵了衆人的嘴。
宋好年說:“原是個好主意,隻是太刻薄些。”小夥計要從年輕人裏頭選,鄉下地方的孩子經過啥大陣仗?
有些個進趟城都吓得要哭,更何況當着那麽些個人的面考他們?别說他們,就是宋好年也有幾分怵人多的場面。
到時候考不出人便罷,叫人說他們夫妻兩個不安好心,成心讓人出乖露醜,就不大好了。
一計被駁回,百合也不惱,還笑眯眯地誇宋好年:“是你想的周到。”她當老師幾年,幹啥都想考一考,卻忘了這些小夥計的候選人不是學生,按她的考法也難得尋出合用的人來。
這幾日夫妻兩個閉門謝客,送上門的禮物一概不收,便是有人打聽,宋好年也隻說還在看,他看這些孩子都挺好,最終還是要綢緞莊東家做主,他就是個跑腿的。
人有一樣心理,若是得着蠅頭小利,往往要宣揚得全世界都聽見;若是真撿着夜明珠這等稀世寶物,反而不敢聲張,要密密藏起來欣賞。
鎮上人都按着這個心思猜測宋好年。
若是他胡吹大氣,說自己跟外地來的富商是親戚、是兄弟,他有門路把孩子送進綢緞莊去當夥計,人反而不會信他,隻道他是吹牛。 他說自己隻跑腿,别人偏不信:那富商拉着輛車禮品送到宋家,可是張眼睛的人都瞧見哩。宋好年上縣城去,住天字号上房,吃的是醉仙樓的山珍海味,出來進去高頭大馬拉車……這些在鎮上早就傳遍
啦,人人都相信宋好年真是交了好運,要發大财。
宋好年越低調,他們越覺得宋好年是得了莫大好處,越發熱切地奉承他。他上街走一圈兒,回來總是臉通紅——臊的。
街上那些個閑話越傳越離譜,如今已經有人說他原不是牛氏生的,他親爹親兄弟找了來,要他回去繼承家業哩。
有些人還說那綢緞莊東家就是他,所以夥計人選才都要他做主。至于開綢緞莊的本錢哪裏來的哩?修房子時從地下挖出來一壇金子!
一句話從這個人嘴裏說出來,入另外一個人耳朵,再給下一個人一說就變了模樣,閑話越說越離奇,好些人信誓旦旦:“我親眼瞧見的!”
“我聽他妹子說的!”
“我舅媽是他家鄰居,舅媽說有天我那小兄弟瞧見的……”
……
如此種種,不一而足。
三人成虎,衆口铄金,說得人多了,連宋好年都要禁不住相信自己修房子時候挖出來一罐金子,更何況别人?
當初幫忙修房子的那一班兄弟也有人疑心起來,跑來問:“大年哥,真的啊?我天天幹活,咋就沒瞧見哩?” “是啊,你天天跟着我幹活,咋就沒瞧見我打哪兒挖出來一罐子金子哩?”宋好年沒好氣地在小兄弟頭上敲一記,“我咋不曉得我有個有錢爹,有個有良心不怕我争家産的兄弟,還有一罐子金子哩?偏外
人就曉得!”
這小兄弟笑嘻嘻地去了,又有别人來問,就連柳義和宋大貴都聯袂而來,一臉疑惑:“大年,傳言是真的啊?”
宋好年哭笑不得:“别人不信我就罷了,咋你們也不信我!”說着就要拉兩個人進屋,“你們找,找出來金子算大家夥兒的。”
柳義連忙拉住他:“你急啥!”
他就是聽外頭那些人說得有鼻子有眼的,來問一聲,去去疑心。 宋好年道:“陳大哥是年前咱們救下那王大叔的外甥兒,他去你們家送禮,你也曉得。人家是有錢,可也不能把家産拿給咱們這些個外人,當時送的緞子、綢子就挺貴重,我是幾輩子沒見過錢,還想着
圖謀人家的家産哩?”
宋大貴笑道:“我們曉得你的人品,原是聽外頭說得不像,怕你走歪。如今看來你比我們還想得清楚、走得端正,這樣我們就放心啦。”
宋好年這才笑出來:“别人要說随他們說去,隻咱們兄弟别疑心我就成。”
柳義和宋大貴對視一眼,“你不收人家的禮,不吃人家的酒,我們兩個哥哥請你吃酒,你吃是不吃?”
他們也有親戚子侄,也都想謀個好前程,有現成的關系,總要來試一試。
宋好年道:“咱們兄弟要吃酒,往後啥時候都行,隻别在這時候。你們家裏有啥伶俐的小夥計,頂好是認字的,都帶過來叫我看看。” 兩位義兄都說:“我們曉得你近來日子不大好過,還肯對我們說這個話,我們都記着你的情。隻是認字的孩子難得,有幾個能讀得進去書的,都送進學堂裏頭去指望搏個功名光宗耀祖,哪裏肯去做夥計
。” 宋好年也曉得這一茬,讀書人清貴,沾過書香的哪個肯再去幹裏裏外外伺候人的學徒?他隻得歎口氣:“若是不認字,格外聰明伶俐些也使得,要是都跟我似的大字不識一個,人又笨,沒法跟陳大哥交
代哩。”
柳義大笑着說:“伶俐孩子原也有,隻是你要如何伶俐的?要弟妹那樣的,那是萬萬沒有。”
宋大貴拍掌大笑:“說得好,要弟妹那樣的,你不如去找讀書認字的那些個,咱們家裏頭沒有!”
“嗳,如今倒編排上我了?”他們說話聲音大,素來又相熟,百合沒啥避諱的,在東廂窗下喊一聲,“再編排我,今兒沒飯給你們吃!”
柳義忙笑:“如何是編排你?我們正是在誇你,尋常人及不上你哩。”
宋大貴幫腔:“就是,弟妹還是快些去做飯罷,我們肚子裏饞蟲直作亂哩。”
百合真個笑着去廚房做飯,柳義和宋大貴吃過飯,都道是回去告訴親戚們,挑幾個伶俐孩子來叫宋好年選。
他們一走,别人算是看清了門路:宋好年能關起門不叫别人進門,跟他一道患難過的兄弟他不能不叫進門。
青柳鎮就這麽大,衆人都是拐着彎的親戚,一時之間有轉而去求柳義和宋大貴的,也有通過柳三平、汪小福等人托到宋好年這裏來的,還有依舊在路上堵他的……
不過也不是人人都熱衷這件事,像小秀才一家就十分唾棄,那柳如龍說了:“士農工商,商乃最末流,就是他家東家一股銅臭味且叫我不齒,何況是一個小夥計。”
他舅媽想托他的面子越過宋好年直接到縣城找陳彬說情,不料小秀才說出這樣一番話來,當下臉上一陣紅一陣白,讪讪走掉,心道:“這外甥兒靠不住,還是去求那宋好年來得靠譜。”
宋好年閉門謝客,小秀才四處說宋好年得志猖狂,尾巴翹到天上,是個十足小人,竟也有人信他。
聽說小秀才到處編排自己,宋好年也隻得一笑放過——跟這樣糊塗蟲,他有啥好計較的?
倒是小秀才,見他編排出來的話傳得到處都是,可那些個傳話的人一邊傳宋好年壞話,一邊可沒少繼續托關系送人情,求宋好年把自家孩子也送到縣城去做工。
小秀才氣得倒仰,深深覺得如今世風日下人心不古,這些個刁民都不再尊敬他們讀書人,不把士農工商的法度放在眼裏,待将來他宣麻拜相,一定要正一正世間風氣。
這廂小秀才做着内閣首輔的美夢,還不曉得他舅媽已是把個表弟送到宋好年跟前,爲着那孩子認幾個字,宋好年已應承下過兩日帶他進城見大掌櫃,最後考一考,若是能成,就簽契約,留下做活。 要是曉得這回事,小秀才的志願隻怕要變一變,暫時放棄内閣首輔的高位,先去刑部、大理寺乃至于錦衣衛,先把宋好年抓起來折磨一番,出了他心頭惡氣,他老人家才能心平氣和地回去治國理政哩
。
忙忙亂亂十來天,宋好年終于挑出七八個伶俐孩子,大的十七八歲,小的才十三歲,都跟他家大人約定,過兩日雇輛車上縣城,若有大人不放心的,也可跟着去。
百合這才松口氣:“我看你前兩日都要忙壞哩。” 宋好年隻管笑:“媳婦,你就不托我一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