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好年心想,他倒是認得些外鄉人,隻這些人誰都不該叫他“老爺”,不曉得這人是啥來曆?
到門口一瞧,一個三十多歲的綢衫漢子正站在那裏。
宋好年是高個子,這人竟也不比他矮多少,身形高大雄壯,立在那裏如同門闆一般,看上去像是位弓馬娴熟的軍爺。
偏偏這人身上又穿一件斯文富貴的醬色團花綢衫,宋好年一時不曉得來人身份,站住了:“你是?”
“這裏可是宋好年宋老爺家?”那漢子見宋好年點頭,連忙深深作揖,口中道:“見過宋老爺,給宋老爺問安!”
宋好年連忙抱拳回禮道:“哪裏當得起兄台稱‘老爺’,不曉得你是?”
漢子笑着奉上一張拜帖,笑道:“老爺可還記得年前救下一位王姓商人,那是我舅舅。在下陳彬,特來替舅舅送上謝禮。”
“原來是陳大哥,萬萬莫再叫啥子‘老爺’,陳大哥若不嫌棄,隻管叫我大年便是。”宋好年心裏,老爺怕是隻有柳舉人那樣年紀、地位的人才當得起。
說話間宋好年連忙把人引進屋裏,叫百合上茶。
陳彬用眼角餘光不住打量着房子,暗暗點頭,分賓主坐下,又對百合說“勞煩”,接過她送上的清茶呷兩口。
這人長得粗豪,卻着實是個斯文人,宋好年最怵跟這些斯文人打交道,話都不曉得咋說,隻好等着陳彬說話。
那陳彬卻不急不忙,慢慢喝掉半盞茶,才笑着說:“倉促上門,原是爲送帖子,舅舅的謝禮還在客棧裏,宋兄若是不棄,在下明日正式來拜訪。”
他一番話說得文绉绉,宋好年越發不自在,道是:“明兒我得閑,陳大哥隻管上門。隻是再不要提啥子謝禮不謝禮的,王大叔也幫過我不少哩。”
不說别的,但就那根蝴蝶簪,要不是王大叔幫忙,他如何能買得到?
陳彬微微一笑,又是一番揖讓後離開。
宋好年對着拜帖愁眉苦臉:“媳婦,這寫的啥?”
百合因忖,看那人進退舉止,隻怕真是從大地方來的很有些家底的人物,她拿過拜帖打開看了看,笑道:“跟他說的一樣,明天要來拜訪你哩。”
宋好年撓撓頭:“要來就來罷,說啥子拜訪。”跟鄉老拜訪柳老爺似的,叫他渾身不自在。
“想必人家守禮慣了,又是頭一回上門,自然鄭重。”百合忙道,“再說看樣子是個明白人,曉得咱們不自在,怕不是往後就不那樣哩。”
宋好年道:“明兒咱們也不能失了禮數,雖學不了他的禮數,咱們自家要有待客的章程。”
百合點頭稱是,她立志要做賢妻,當家理事是一把好手,無論如何不能在待客這件事情上頭出岔子,叫外客看宋好年的笑話。
百合在家準備待客,宋好年又出外打聽一圈,回來道是:“人就住在鴻升腳店,說是昨兒下晌才到,帶着好幾個仆從,拉了幾大車東西。今天頭一次出門,打聽着咱們家在哪出,直接就來了。”
這樣的排場,不大可能是騙子——若真是做局騙财的騙子,隻管沖着那些有錢人家去就是,他們家才修了房子,正是内囊空虛的時候,哪裏合騙?
更何況那拜帖上寫得清清楚楚:商人王老爺的名字,宋好年的名字,拜訪的理由。若是騙子,哪裏能打聽得到這些個?
看來看去,都是一次再正經不過的感謝。
臘梅一早出門去尋宋二妹玩,回來聽見大姐姐夫說話,也道:“昨兒下晌我瞧見他們住店哩。”
幾下裏一印證,隻曉得這人真是當初宋好年等人救下那位富商王金老爺的外甥,奉舅舅之命來送謝禮,别個一概不知。
宋好年道:“想這些個也沒用,到底是做啥子的,明兒就曉得哩。”
三個人又湊在一起商量了半日明天的進退、菜色,總要做到幹淨整潔、不手忙腳亂才是。
這日臨睡前宋好年猛然想起一事:媳婦又不曾念過書,如何看得懂拜帖?
若是看不懂,她如何說那人真是來送謝禮的,說得似模似樣?
偏這時候百合已枕着他的胳膊睡熟,呼吸勻淨,他舍不得吵醒媳婦,隻得把疑問壓在心底,思緒重重地睡去。 第二天約定的時間,陳彬帶着兩名仆從登門,他換了一身更加斯文的玉色長衫,人比起昨日生疏拘謹卻活潑了些,先叫人送上禮物:“舅舅辛苦半輩子,攢下好大一份家業,不想還沒來得及享受,先遇
着這樣一災。”
“多虧宋兄仗義相助,舅舅才得無恙,我做外甥的,也十分感念。”就是說話還文绉绉的。
宋好年道:“我們出門在外的人,見着有困難的,能幫都要順手幫一把,不然以後沒人幫自己哩。王大叔福大命大,人又厚道熱忱,總有人幫他哩。”
陳彬笑着搖頭:“既是遇着你,就莫說别人。”
宋好年一愣:“我們兄弟十來個人一道做的事情,陳大哥隻管找我一個人?”莫不是那王大叔真看上他,想找他做個女婿罷?
他越想越不對勁,面上便帶出來一些,再不似先前那般和氣,正色道:“人說無功不受祿,先前幫過王大叔,他已是謝過我,怎好再收禮物?”
陳彬意外地看他半晌,看得宋好年都有些發毛,才笑着說:“是我說錯了。”
他解釋道:“諸位義士的援手,我們舅甥銘感五内,都是有謝禮的,并非隻有宋兄一位。”不然他帶了兩大車東西,何以隻挑來兩擔?
“不過舅舅他老人家特地囑咐我,他看宋兄格外投緣,定要我來結交一番。”陳彬說出自己真正的來意,“我這裏這有一樁富貴,要送給宋兄。”
聽說一道幫忙的兄弟們都各有謝禮,宋好年才算好受些,又爲自己的小人之心有些羞愧:“對不住,是我胡亂猜疑。”
陳彬擺擺手表示揭過這茬,慢悠悠地說此行真正目的:“舅舅派我來太平縣做生意,我的意思,在縣裏開一家綢緞坊,宋兄以爲如何?”
宋好年從沒接觸過綢緞生意,聞言皺眉道:“這事兒我不熟,我隻說兩句,有用你就聽着,若是說錯了,你萬不可爲着我的面子采納。”
陳彬還在文绉绉:“宋兄但說無妨。” 這人看樣子是學不會鎮上人正常的交流方式了,宋好年歎口氣,“縣裏原就有兩三家綢緞坊,都是有頭有臉的人家開的,陳大哥要開綢緞坊,須得先打聽這些人家的底細,打點好文書、衙役,别叫人看
着眼紅,栽贓了去。”
再厚道的人,也不會樂意見着别人搶自己糊口的生意,陳彬又是外來人,在縣裏的關系沒法與本地人相比,若是不把上上下下打點好,将來少不得麻煩。
陳彬咧嘴一笑,似乎有點明白爲啥他舅舅對宋好年另眼相看:人要精明或是要迂腐都簡單,難得的是這樣實誠又敏銳,許多人讀一輩子聖賢書,且沒有這樣的品格哩。 “二來,進貨的渠道要好,若是價格太貴,會叫别人家擠下去,若是太便宜,又恐你折本。”宋好年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我願不會做生意,陳大哥是熟手,定然比我更清楚要咋做,我不過這麽一說。
”
陳彬搖頭道:“很有道理,有些事情我是疏忽了,回頭須得把漏洞補上。”
比如他隻記得打點縣官衙役,卻忘了與本地綢緞商人通氣,仗着自己财大氣粗強行闖進本地市場,可不是啥明智的事情。
陳彬對宋好年有幾分刮目相看,說出來的話更具有誘惑力:“舅舅同我說,這綢緞莊要算上宋兄參一股,你看如何?”
宋好年大驚失色:“這如何使得!”
開得起綢緞莊的都是頂殷實富貴的人家,他哪裏有實力跟那些人平起平坐,“我一沒錢、二沒人脈,隻一把子力氣,拿啥子參股?陳大哥莫要開我玩笑。”
陳彬正色,不知爲何竟透出一股子兇煞之氣:“宋兄隻管參這一股,年年分紅拿一成紅利,豈不美哉?”
什麽代價都不用付出,隻需要挂個名,每年綢緞莊一成的收入就歸宋好年,陳彬料沒人能夠抗拒這種誘惑,他端起茶碗呷口茶,“明年這時候,宋兄這茶碗便可換成官窯瓷。”
綢緞莊一年收入可觀,宋好年不拿錢參股,就沒有蝕本的危險,可不是明年就能用上更好的器具?
“多謝陳大哥厚愛,隻是這樣參股,我心裏過意不去。”宋好年搖頭。
這些大大出乎陳彬意料,他一口茶水還沒咽下去,險險噴出來!好容易控制住自己,陳彬不可思議地看着宋好年:“爲何不答應?”
明明是百利而無一害的好事來着。
宋好年道:“我是鄉下人,沒讀過書,有些道理還是懂的。無功不受祿,我既沒在綢緞莊的事情上幫上忙,就不能白拿紅利,那不是做人的道理。”
陳彬微微沉下臉:“宋兄高義固然令人敬佩,卻不多替令眷考慮考慮?”
媳婦? 宋好年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