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梅打小沒機會養成自己的主意是一回事,因着做啥事都有人在前頭頂着,她也是真的立不起來。
如今她跟着百合過日子,再想讓百合頂在前頭是不能了,百合不但要教她自己想、自己做,還要逼她有當家做主的能力。
百合撒手不顧,臘梅害怕了一陣,也隻得親身上陣,給她二姐去送茶葉蛋。
一到街上,臘梅就覺得滿街人都盯着自己瞧,她黑黃的臉,枯幹的頭發,鞋面上沾着的土……好些人在笑,是不是在笑她?
臘梅緊張得連手咋放、腳咋邁都忘了,往常她也出門,但那時候要麽是百合帶着她,要麽是她領了百合的命令,總有個人給她當主心骨。
隻有這一遭,是她自己出的主意,還要自己去完成,心裏沒底,上下打鼓的滋味格外難熬。
在一棵柳樹底下僵硬地站了一陣,臘梅想起百合臨走前說:“大街上人來人往,人都有自己的事情哩,哪個盯着你看?你想,你走在路上,會把每個人都盯着看一遍不?”
用自己的心去猜度别人的心,這叫臘梅好受了些,她不會死盯着人看,就是街上有人出醜,她也不是每一回都記着,想來别人也是一樣?
給自己鼓了好一陣勁,臘梅才重新上路,走到柳府門前,她又遲疑半晌,還是門房先開口:“你是李家的三妞不是?”
門房一開口,臘梅給吓一跳,滿臉驚恐受驚的兔子一般,小聲回答:“是,兩位大哥,我來找我二姐。”說完她連忙補充,“哦,就是李迎春!” “曉得!”門房對視一眼,心道這李家幾個姊妹有意思,大姐大方展樣自不必說,老二那霸道脾氣,聽說跟升大娘還能甩臉子哩,不料這老三又是另外一番模樣,膽小得不得了,看久了叫人覺得局促得
不行。
門房放行,臘梅卻不記得廚下咋走,站在那裏進退不得,還是其中一個年級較大的門房醒悟過來:“哦,你不曉得咋走,在這裏等一陣,等下有人進去,我叫他帶你去廚房。”
臘梅站在門後,隻覺兩個門房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掃來掃去,她臊得滿臉通紅,直要哭出來:她這樣子,想是給大姐丢臉了。
轉而又想起百合說,“你在外頭做啥事,先是丢你自己的人,然後才輪到爹娘和我,大方點,叫人看看你也不是扶不上牆的爛泥!”
過了一會兒,有個小厮從外頭進來,門房忙叫住他:“這是廚房李迎春的妹子,你帶過去找她。” 這小厮也有個妹子在柳府當丫鬟,往常百合帶去的好吃的,他妹子總會給他留一點,他便曉得百合和迎春是姊妹。頭回見着臘梅,也不曉得臘梅性子,一邊帶路還一邊跟臘梅絮叨:“你大姐咋沒來哩?
”
“你們家做的東西真好吃,我娘就不行,沒那手藝,我跟我妹子說,叫她跟迎春多學點,她還不樂意哩。”
“你是頭回來罷?往常咋沒見過你。我們府上住得好,吃得好,穿得好,你瞧,我才上身的袍子,針腳多好!你要不然也來做丫頭?”
……
這小厮絮絮叨叨說了半晌,愣是沒發現臘梅一句話都沒回答,自顧自說得高興,等他看到廚房終于閉嘴時,臘梅不禁悄悄松口氣:總算不用回答那些個問題啦。
往常迎春見着百合都十分親熱,對臘梅就差些,不過妹子巴巴兒上門,她也不好不接待,帶臘梅到自己房裏說話,給她吃茶,“你來做啥子?大姐咋沒來?”
迎春說話又脆又快,臘梅愣了一下綿兮兮地才回答:“大姐有事情,叫我來給你送茶葉蛋。”
迎春在柳府吃得确實不錯,三姊妹裏頭屬她長得最高,面色最紅潤,有些個強壯的模樣。她也愛吃,嘴裏沒個閑的時候,這會兒一聽有茶葉蛋,先剝一個來吃:“唔,好吃!大姐新做出來的?”
給人家做丫頭的,要有眼力見,迎春敏銳地從茶葉蛋裏發現了一次機會,急忙拽着臘梅去見升大娘:“大娘,我妹子帶來的茶葉蛋,你也嘗嘗!”
茶葉蛋果然很得升大娘喜歡,升大娘便問是咋做的,迎春拿胳膊肘搗臘梅,臘梅往旁邊讓了讓,還有些呆:這、這就和升大娘說上話啦?
臘梅答不上話,升大娘也不急,慢條斯理把自己手上的蛋吃完,找手巾擦擦手,說道:“茶葉的味道重,還有點八角的香味,調味用的是啥?秋油?光秋油調不出這樣的鮮味,還有别的啥?”
臘梅鼓起勇氣道:“白糖。”
“啥?”
臘梅一邊回想着百合如何煮茶葉蛋,一邊把配料、過程都說了一遍,她聲音小,說得也慢,好在足夠清晰,升大娘又幾個疑問的地方問她,她也慢吞吞地回答了。
迎春在一旁着急上火,升大娘笑道:“你妹子說話是慢些,心裏有數,你可别急。”依她看呐,這臘梅将來未必比迎春丫頭差。
“哼,三妞在家就是最笨的,也不曉得大姐咋想的,倒叫她來送這樣好的東西!”迎春對自家妹子充滿嫌棄。
自打做了柳府的丫頭,迎春的見識就比姊妹們高出一大截,她看不起百合和臘梅也不是一日兩日的事情了。
後來百合翻身,叫人刮目相看,迎春也不敢再看不上她,倒是臘梅還是往常那個懦弱膽小的樣子,迎春一見就忍不住要擠兌她。
她照顧自己姊妹是一回事,看不上她那窩囊樣子,見着就要說,那是另外一回事。
迎春說起臘梅來,和朱氏是一個調調,臘梅如今正是煩朱氏煩得不行的時候,聽着聽着火氣上湧,小聲咕哝:“我才不是最笨的。”
“你說啥?”迎春差點跳起來,她家臘梅還有會還嘴的一天?
臘梅聲音稍微放大一點點:“我說,我跟着大姐過了,往後會變伶俐,才不是最笨的。”
姊妹兩個拌嘴,看得升大娘直笑:“到底年紀還小哩,爲這點子事也值當置氣?”
迎春道:“大娘不曉得,我見着她就着急上火!”
臘梅慢吞吞開口:“把你能的。”
素來老實的人,硬氣起來能把人噎個跟頭,迎春最愛顯擺自己能幹,臘梅這一下真是戳到她心窩子上,迎春頓時覺得妹子一點也不貼心,氣哼哼地不想再理她。
升大娘問完話,看臘梅确實跟她沒啥好說的,便道:“成啦,你們姊妹玩去罷。”
迎春正巴不得這一聲,聞言起身帶着臘梅離開,路上便數落妹子:“瞧你那窩窩囊囊的樣兒,叫我也跟着丢臉。”
大姐可從沒叫她丢臉過。
臘梅心說:你這蠍蠍螫螫的樣子,才叫大姐丢臉哩!隻她性子綿軟,到底沒說出來。
她熱騰騰一片心來給迎春送茶葉蛋,迎春的反應卻叫她覺得自己熱臉貼了冷屁股,聽着迎春數落,臘梅心裏越發不舒服起來,停下步子道:“那我回去了。”
“你急啥!”迎春高聲,“快來,我有好東西要給你。”
說來迎春性子就是如此,既看不上妹子,又滿心要留些好東西給她。她從自己箱籠裏翻出一對小小的銀耳墜來,遞給臘梅:“給,前兒上頭賞的,我連大姐都沒給,專給你留着哩。”
迎春總記得她和臘梅小時候才穿耳洞,拿棉線吊兩粒花椒穿在洞眼兒裏,免得耳洞長上。棉線太細,每天都要拉動幾下才能自如滑動,耳朵眼兒一沾水就化膿流血,兩隻耳垂血肉模糊的。
打小兒臘梅就是個哭包,那會兒每天捧着自己的耳朵哭,迎春聽人說戴銀耳墜就不會化膿,回去跟臘梅講,臘梅一臉羨慕地說:“二姐,往後長大了,咱們要能戴銀耳墜就好了!”
迎春得意地說:“放心,我這麽能幹,肯定給你打一副!”
不知道啥時候開始,臘梅就慢慢變成個木頭人,忘記啥是哭,啥是掉眼淚,再不提耳墜的事情。迎春也慢慢不大跟妹子親近,她更喜歡那些聰明的、好看的、伶牙俐齒的人。
耳墜子的事情,臘梅再不提,迎春還記得,前兒剛得了賞,她頭一個想到的就是臘梅,特特留給她,嘴上還說:“這東西我看不上,給你正好。”
臘梅原是有些感念二姐還記得給自己留東西,一聽這話刺心,頓時惱了:“我們就隻配要你剩下的!”
迎春一愣:“你咋不知好歹哩?” 臘梅愈加生氣:“我咋不曉得好歹啦?哪個對我好我心裏有數得很,倒是你,别裝着對我好,滿心裏都是我不如你。給人做丫頭的,你又多高貴了?你就是看着我過得不好才會覺着自己過得好,你這樣
的歪心思,呸!耳墜子你愛給誰給誰,我不稀罕!”
迎春頭回見着臘梅頂嘴,驚訝大過憤怒,反應過來便氣得渾身發抖,把手裏的耳墜子往地下一摔:“滾,你給我滾!” 臘梅更不肯退讓:“我賤腳踏不得貴地,從今往後,再不同你這貴人來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