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好年也醒得早,在一旁準備行囊,這回進山要備上厚衣裳,跌打、解毒藥,幹糧、火鐮、油布等,百合都一樣一樣裝好了,放在包袱裏。
他還要另外檢查自己的刀、斧、弓箭,帶上幾盤粗細不同的繩子,以防萬一用到。
早飯做得豐盛,滿滿的情義都在裏頭,宋好年吃得出來。
百合一時沒有多話可說,隻不時勸宋好年多吃點,他說百合:“别光說我,我不會虧着自己,你該多吃點才是。”
說着他歎口氣:“我不在時,你照顧好自己。”
他一句話出口,百合眼圈兒刷一下紅了,連忙低頭假裝喝粥。
兩個人在一起生活這麽久,彼此了解,她的異樣哪裏瞞得過他的眼睛?宋好年最怕見百合哭,連忙走到跟前抱住她:“哭啥子?一個月我就回來了。”
他也舍不得這麽個嬌滴滴的媳婦,可是男人總得養家糊口,躺在家裏高卧倒是舒服,那就要等天上往下掉吃的哩。
不是老天爺的親兒子,還是不要想這等好事。
百合不是不懂道理,隻一想到要離别,就心酸得不行。她又不想叫宋好年走得不安心,忙道:“你好好吃飯去,我一會兒就好了。”
宋好年到底沒放手,擦了擦她的臉:“瞧你,哭得跟個花貓似的。”
百合瞪大眼:“不可能!”
她又不塗脂抹粉,手上又沒有髒東西,怎麽可能變成花貓?
宋好年這才笑着喂她吃兩口雞蛋餅,要叫她喝粥免得噎着,哄小孩兒似的,忍着心酸難耐,好歹做出歡歡喜喜的神情來。
上回離别雖有不舍,兩人還不到濃情蜜意的程度,這回正是離不得的時候,當真是心如刀割,宋好年發狠地想,不如帶媳婦一同去山裏。
緊接着他搖搖頭,山裏寒苦,他們去打獵就免不得遇到危險,就是身手稍微差一點的弟兄,他們還得幾個人多看顧才顧得過來,更何況是媳婦?
他無論如何舍不得百合去吃那苦頭,帶她進山終究隻是個妄想,行不通。
想到這裏,宋好年歎口氣,抱着百合道:“一個月就回來,你在家好好等着我,想吃啥就吃,别給我省着,你再長胖點才好哩。”
說起家常話,百合倒慢慢沒那麽心酸了,也一遞一遞地囑咐起他來:在外要喝熱水吃熱飯,不要吹風淋雨着涼,遇着危險莫要硬沖上去,多想想家裏……
總歸是每次離别都要說的話,他卻并不覺絮叨,認認真真聽着,心上像是給熨鬥熨過一遍,又酸軟又妥帖。
小夫妻兩個話别就話了半早上,柳義等人在籬門外叫:“大年,好了沒有?”
宋好年忙背起包袱往外走:“剛吃完飯,大哥,你們吃過了沒?”
衆人都已吃過早飯,百合又忙一人塞了張雞蛋餅:“路上墊墊肚子。”又大大方方道:“請各位兄弟多照看我家大年。”
柳義笑道:“弟妹這話!大年能幹,我們都指望着他哩。不過你放心,我好好帶出去的人,定會好好帶回來,我給你打包票。”
百合笑道:“大哥的話我是信得過的。”
又和來送他們的人一道看他們走遠,這才折返回來。
大約是兩個人在一處的時間太長,一個人走了,家裏便空落落的。從來到這個世上起,百合從來沒有這樣恓惶過,她心裏也空蕩蕩的,看什麽都提不起勁來。
黑虎覺察女主人心情不好,繞着她打轉,百合看它也怪可憐的,蹲下身撓撓它下巴,黑虎又蹿出去攆雞逗鴨,倒把百合看笑了:“這沒心沒肺的!”
黑虎就是一隻狗,哪裏懂得人的離别之情、相思之苦哩? 李彩鳳那裏,雖然柳義也常常不在家,但她好歹有杏兒,便是一個人艱難些,也不會孤單。她便每常帶了杏兒或是小鳳來給百合作伴,有她們打岔,百合怎麽着也得打起精神來,不好再一味頹靡下去
。
沒過幾天,臘梅哭哭啼啼地來找百合,當時百合正往泡菜壇子裏下新菜蔬,突然聽見門外有人喊:“大姐,你在不?”
她連忙出門一看,臘梅眼睛腫得跟桃兒似的,頭發也亂蓬蓬的,正站在門口。
百合吃了一驚,連忙把臘梅讓進來:“咋了這是!”
臘梅膽小,從來沒有一個人到鎮上過,今天是咋了,她一個人走幾十裏山路,哭着來找大姐?
臘梅一進門就撲進百合懷裏大哭,百合也顧不上追問了,先把妹子拉進屋裏安慰一番,等她好容易止住哭,再給她洗臉梳頭,臉上抹點油膏免得給風一吹皴裂。
“好點沒?說吧,出啥事了?咱娘又說你了?”
臘梅抽噎着說:“哪天不說幾句,我早慣了。”可是今天這事情不光是挨罵的問題,“姐,咱娘要賣了我哩,你救救我!”
一句話驚得百合猛然站起,“你說啥!說清楚咋回事!”
要知道本朝如今嚴禁人口買賣,别看柳老爺家丫頭多,那都是簽的雇傭契約,個個都是良籍。
便是百合這般,明知道朱氏沖着宋好年那五貫錢賣的閨女,明面上也是嫁娶,絕對說不出“買賣”二字來。
臘梅一行哭一行說,總算把事情說了個七七八八:朱氏賣了大閨女,一回生二回熟,就想依樣畫葫蘆把剩下的閨女也賣給人家當媳婦。
二妞迎春還能給家裏掙些錢,她且舍不得賣掉,自然輪到三妞。朱氏看臘梅一萬個不順眼,口口聲聲道她在家就曉得浪費糧食,養豬都比養她劃算,恰好隔壁村子有個鳏夫要娶填房,使人問到家裏。
要說朱氏當初出嫁大閨女這事兒,明眼人都曉得她就是在賣閨女,因此人家一問,就問到李家頭上,願意出兩貫錢娶個媳婦,還不要嫁妝。
兒女都是債,兒子要娶媳婦,閨女要嫁妝。到朱氏這裏,背兒子的債是背得心甘情願,扛閨女的嫁妝那是一萬個不願意,好容易遇到一家不要嫁妝的,她自然是千肯萬肯。
青松如今也長大了些,他留了個心眼,悄悄打聽了一下那家子鳏夫的情形,回來對朱氏道:“娘,别叫三姐嫁了,我聽人說,那人頭一個婆娘就是叫他活活打死的。”
朱氏道:“必是前頭那婆娘有啥不妥處,人家才要打她。漢子打婆娘原也尋常,要不是那婆娘不妥當,哪裏就能打死了?三妞老實,嫁過去好好聽話,必不會一樣。”
青松氣得倒仰,再要說話,朱氏道:“你個沒良心的,你當我願意當壞人喲?還不是爲了你?老娘拼死拼活給你攢家底,不就是爲了叫你以後好過,你不體貼老娘,倒跟外人合夥說我的不是!”
青松當下就沒了話,他曉得娘對三個姐姐不好,全是爲了他。可他思來想去,娘是親娘,姐也是親姐,他是個人不是禽獸,不能爲了自己将來過好,幾句作踐自家姐妹。
不然他睡覺都睡不安穩。
青松同李篾匠商量,一定不能答應這門婚事,李篾匠因百合的事情已是非常懊悔,幾十年來頭一回發威,竟頂住朱氏的撒潑打滾,一時沒叫她應下。
臘梅那裏已是慌得要死,青松又悄悄從朱氏房裏偷了幾個錢塞給臘梅,叫她跑:“我怕我和爹都頂不住,一個眼錯不見,娘叫人來把你綁了去。三姐,你拿錢去找大姐,不叫你回來你千萬别回來。”
臘梅匆匆忙忙往鎮上趕,越想越沒活路,在路上便哭個不住,見着百合更是号啕大哭。好在百合就是她的主心骨,她說:“大姐,我都聽你的。”
百合再也坐不住,拉上臘梅一鎖門:“你姐夫進山去,我家裏沒漢子,萬一有事護不住你。”
姊妹兩個匆忙趕到宋大貴家,見着大貴嫂和宋二妹,百合把事情一說,兩個人都連聲歎氣:“那人我聽過,還來問過我家妹子哩,二妹不肯。”
宋二妹是個寡婦,一般鳏夫續弦都先考慮寡婦,幸虧宋大貴和大貴嫂兩個人都不是那等作踐妹子的人,好生打聽一番,曉得那鳏夫前頭婆娘是給他打死的,咬定不嫁沒松口。
百合拉着大貴嫂的手:“嫂子,論理這是我娘家的事,把你們扯進來是我的不是。可我實在是沒法子了,我娘是那個樣子,就是臘梅死在她眼皮子底下,隻要有錢拿,她眼睛都不帶眨一下的。”
“嫂子,大年不在家,萬一那家子得了我娘的準信兒來我家搶人,我護不住臘梅,隻求你收留她幾天,我給你做牛做馬!”
臘梅撲通往地下一跪:“嫂子,救我一救,往後我這條命就是你的。”
大貴嫂連忙把姊妹兩個往起拉,又叫宋二妹:“去叫你哥,這事兒我們管定了。”
一聽大貴嫂要管,百合心裏猛然一松,眼前一陣陣發黑,幸虧大貴嫂正拽着她,才沒叫她倒下去。 沒過一會兒宋大貴也進來了:“這事兒,難管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