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風卷着細碎的雪粒,刀子一樣刮過矮矮的丘陵,枯黃的草葉也被凍傷了一般,在風裏抖着身子。
路旁,有些缺口的籬笆圍成一個小小的院子,三間茅草屋破敗低矮,寒風毫不猶豫地從門窗的縫隙裏鑽進去,貪婪地卷走屋裏最後一點熱氣。
暗沉沉的房間裏,潮濕冰涼的草墊上,躺着一個女人。破舊發硬的棉被下面,瘦弱的身子仿佛隻剩下一把骨頭,隻有微弱的呼吸顯示她還活着。
“我是誰?”
女人突然睜開眼,愣愣地盯着從椽子縫隙裏垂下來的茅草,仿佛丢了魂。
過了很久,她痛苦地呻吟一聲,終于有了一絲活人該有的反應。
“我是……李百合!”
是了,她清楚地記得出事之前,她是青柳鎮小學三年級的語文老師李百合。學校組織春遊,有個調皮的小男生落了水,她跳進河裏救人……
那之後呢?
爲什麽這裏這麽冷?
爲什麽她腦子裏有一段完全不屬于她的記憶?
那段記憶仿佛長了刺的仙人掌一般,一旦觸碰,就折磨得她痛叫出聲,但她現在的身子太弱,就算是呼痛,也隻是微弱的呼吸,隻不過稍稍粗了一些而已。
李百合忍着痛,慢慢捋順那些記憶——她有一種直覺,隻有觸摸到那些記憶,她才能明白眼下自己的處境。
記憶裏,是另外一個名叫李百合的女人,或者說,少女。
這個李百合出生在青柳鎮外三十裏的柳山村,因爲村子在山裏,沒有好田,也沒什麽特産,遠遠比不上青柳鎮富庶。
她爹人稱李篾匠,老實巴交,一棍子打下去放不出個屁來,不會奉承人,也不會拉攏主顧,還好靠着一手篾匠的絕活,勉強養活了三女一兒,大妞的大名就叫作百合。
大妞她娘姓朱,是李篾匠年輕的時候從更遠處的大山裏帶出來的,據說那地方比柳山村還不如,有些人一家子總共隻有一件能遮住身體的衣裳,兄弟幾個人共用一個媳婦……李篾匠去别的縣替富人編竹床的時候,路過朱氏老家,就帶她私奔了。
朱氏年輕的時候長得不錯,不然李篾匠那麽老實的人,也不會有膽子帶她偷偷從家裏跑掉,但比起長相,更突出的是她的性格。
小小年紀就敢爲了一口吃的跟男人跑的人,打小兒有主意,争強好勝,再不肯服人。誰知道嫁的這個男人謹小慎微到了怕事的程度,在柳山村這個窮村子裏,這個男人能讓她吃上熱飯穿上衣裳,卻遠遠達不到她想要的好日子的程度。
朱氏的小氣和偏心,在村裏也是出了名的——她一口氣生了三個閨女,中間又夭折了兩胎後,好不容易才掙命一樣生出一個寶貝兒子。
有了兒子,總算可以在村裏人的指指點點中直起腰闆,大聲說話了。
可是之前的三個女兒,在揚眉吐氣的朱氏看來,就是她所有倒黴吃苦的根源,于是朝打暮罵,不給吃飽都是常事,村裏人都說,朱氏不像個親娘,倒像個後娘,隻當兒子是她親生,前頭三個都是别人生的,恨不得磋磨死了事。
日子苦歸苦,三個女兒倒都磕磕絆絆地長到了十幾歲,除了二妞伶俐些,大妞三妞都随了爹,老實又膽小,拿針戳都戳不出一聲“哎喲”來。
眼看着兒女日漸長大,朱氏就起了給兒子攢點好家底,以後娶個好媳婦的心思。三個閨女,二妞還算拿得出手,送到青柳鎮上,給大戶柳老爺家幫工,管吃管住,一個月還能拿一百錢回家。
大妞和三妞羞于見人,連粗使丫頭都做不了,隻好在家幹農活。可柳山村土地不肥,面朝黃土背朝天,一年辛苦到頭,還不夠一家人的嚼裹。
朱氏天天尖着嗓子在家裏罵:“兩個吃白食的,養頭豬都比你們兩個劃算!豬還長肉,你們倆除了吃還會幹啥?”
這也是柳山村一景了,又窮又破的小山村,一點小事就能傳得滿村都知道,大妞和三妞這頭剛挨了娘的罵,回頭就連青柳鎮都有人知道她們在家好吃懶做了。
一來二去,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附近人人都知道李家大妞三妞懶得很,連打聽二妞的人都有,就是沒有人露出想娶大妞的意思。
都是平民小戶的,誰家也沒閑錢去養一個不幹活光吃飯的媳婦,大妞這親事也就耽擱下來,愈發不得朱氏喜歡。
誰知也巧,恰好鎮上有名的光棍破落戶宋好年想要娶親,也不知怎麽的,就托人問到了李家。
朱氏一聽有整整三貫錢的聘禮,揚聲就喊來了在竈下躲羞的兩個女兒,對媒人說:“我家這兩個,模樣沒什麽好說的,都是尋常,做活倒是麻利,幹得了家務,下得了田地,都是一把好手。你看着哪個合适,就讓宋小哥來提親吧。”
這個當娘的,想都沒想,就決定把一個女兒,給沒什麽好名聲的宋好年當媳婦,跟賣女兒也差不多了。
那媒人是個年輕婦人,見了大妞三妞就皺皺眉,三妞她知道的,年紀太小肯定不合适,隻是這個大妞,雖然不像傳聞中那麽懶,可看上去怎麽就畏畏縮縮的……
嘴上還得說:“你們家的閨女我是知道的,個個都好,隻不過宋小哥年紀也不小了,就想找個能踏踏實實過日子的……”
媒人話也不用說盡,朱氏就明白了,指了指百合:“那就大妞吧,她是老大,慣會照顧弟弟妹妹的。”
媒人又皺皺眉,不過沒說什麽,又跟朱氏說了幾句話,翻來覆去地誇完大妞再誇宋好年,口頭定下了約,就走了。
大妞聽說過宋好年,從前去鎮上趕集的時候,遠遠看過他一眼,隻覺得那個人很可怕,現在想想他的名聲,再想想他高大兇狠的樣子,吓得都抖起來了,結結巴巴地小聲說:“我……我不想……嫁、嫁人。”
她從來沒有忤逆過她娘,這句話說出來,隻覺得呼吸都要停了。
話音剛落,她娘一巴掌落到她背上,震得她一下子彎下腰,再有什麽話也全都憋了回去。
朱氏大聲武氣地說,“不嫁人你想幹啥?老娘養你十幾年,你還想再吃十幾年白食?”
大妞讷讷地,說不出話來。她早就習慣了娘大聲指揮,根本不知道該怎麽表達自己的想法,雖然會說話,可比啞巴也好不了多少。
見她實在怕得厲害,手腳都不知道往哪裏放,朱氏又稍微放低了聲音,語重心長地說道:“娘也是爲你好,你都這麽大年紀了,再不嫁人,以後哪裏還有好人家給你挑?你不嫁,底下二妞三妞怎麽辦?青松怎麽辦?”
想到兩個妹妹和小弟,百合妥協了,低着頭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