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折釉上輩子身爲公主,什麽樣的珠寶首飾沒見過?即使是這輩子,她住在霍府的時候,沈不覆也把庫房的鑰匙給了她,讓她随便拿東西。
許正是因爲見多了各種各樣名貴的珠寶,此時瞧着這些珠花倒也新鮮。
攤主是個年輕的婦人,還大着個肚子。
肖折釉走過來的時候并沒有發現,離得近了,才發現攤主懷了五六個月的身孕。她的目光落在攤主的肚子上好一會兒,無聲輕歎了一聲。貧苦人家一切都是爲了生活,即使身懷六甲也要來擺攤。
“娘親!爹爹給你的!”一個五六歲的小姑娘跑過來,将手裏捧着的一袋蜜餞遞給賣首飾的女攤主。
女攤主扶着後腰小心翼翼地将東西接過來,又拿了兩塊蜜餞塞給小姑娘。
小姑娘搖搖頭,一本正經地說:“暖暖不吃,吃了甜的會牙疼。娘親吃!娘親吃了就不會吐了!”
“暖暖乖。”女攤主彎着腰抱了一下女兒。即使是飽經滄桑後的粗糙臉頰上,此時也溢滿了溫柔。她站直身子,望向遠處,笑得特别幸福。
肖折釉順着她的目光望過去,看見不遠處的一個鐵匠。年輕的鐵匠沖着自己的媳婦兒咧着嘴笑。鐵匠的攤位前來了幾個客人,他立刻收回目光,滿臉堆笑忙碌起來。
瞧着這一幕,肖折釉的眉眼之間也染上了幾分笑意。
——這世間的溫暖本來就是可以感染的。
沈不覆隻是順着肖折釉的視線一瞥,就把目光重新落在肖折釉的身上,一直望着她的神情。見她此時表情,他轉過頭對女攤主說:“這些東西我們都要了。”
“什麽?”女攤主睜大了眼睛,一臉震驚。她顯然是懷疑自己聽錯了。
沈不覆沒有重複,而是将一錠金子放在了攤位上。
灰色的攤位上擺着各種顔色的珠花,那些珠花使得她的攤位遠遠看過去就比周圍的攤位更加顯然。然而此時此刻,在這一錠金子的襯托下,那些五顔六色的珠花則瞬間變得黯然失色了。
肖折釉轉過頭去在人海望了一眼,果然見到一臉生不如死的歸刀。肖折釉忍不住輕笑了一聲,她轉過頭來,對女攤主說:“不用包了,金子給你,我們要一個就好。”“那哪行?不行的!不行的!不對……我不能收一錠金子啊!咱得誠心誠意做買賣,就算是把這攤子一并賣了也不值一錠金子啊!”女攤主望着攤位上的一錠金子,心裏有火熱的渴望。然而這種火熱的渴望很
快又變成一種擔驚受怕。
遠處的鐵匠好像看出來這邊發生了什麽事兒,他急忙趕回來,走到自己媳婦兒身邊,有意無意地用自己的身子擋住自己的媳婦兒,問:“春子,發生什麽事兒了?”
被喚作春子的女攤主就把事兒細細給他講了。
他二人說話的時候,肖折釉低着頭正在攤位上相看,最後她挑中了一串珠子,那珠子瞧着像佛珠,卻并不是。也不知道是什麽木料做的,湊近去聞,還有一種淡淡的清香。
“我們就要這個了。”肖折釉說。
“不行不行!我們不能收你們一錠金子啊!”鐵匠拿起攤位上的金子想要塞給肖折釉。肖折釉還沒來得及向後退去一步,沈不覆的長臂已經擋在了她身前,隔開靠近的年輕鐵匠。年輕鐵匠愣了一下,他擡頭去看沈不覆的神情,後背忽然一寒。等到他反應過來的時候,肖折釉和沈不覆已經離
開了。
望着肖折釉和沈不覆離開的背影,夫妻兩個面面相觑。
“這錠金子可怎麽辦……”女人沒了主意,望着自己的丈夫。
“想來是有錢人家的老爺和夫人。”年輕鐵匠警惕地打量着附近的幾個小攤,壓低了聲音,“收拾東西,咱們趕緊走。”
一錠銀子對于他們這些村子裏的百姓來說已是一大筆橫财,更别說一錠金子了。
沈不覆看了一眼經過的茶肆,道:“走了這麽久,進去吃一碗茶罷。”
肖折釉偏過頭望去,茶肆裏的說書人正在繪聲繪色地講着天下形勢。
沈不覆帶着肖折釉走進茶肆,店小二瞧着兩人穿着不凡,急忙哈着腰将二人請到了二樓。這般小地方,也沒有什麽雅間。
肖折釉是有意要聽一聽說書人是如何說書的。下面的說書人開始說起時事來,說到景騰王已經占了皇宮自封爲帝,隻是這帝位太過名不正言不順。最重要的一點是他闖入皇宮時,翻遍了整個皇宮,也沒有找到玉玺。沒有玉玺的皇帝,又算得上什麽皇
帝。
定王一直在台昌州與遼國交戰,兩方各有輸赢,僵持不下。師延煜幾處偷襲,時刻支援着定王。
原本傳言已經死了的袁頃悍卻出現在了渭扶城,之後又是在大盛國邊境的幾處番邦之地遊說,想要尋求助力。
說書人說完,樓下茶肆裏的人開始議論時事。說着說着,就說到了沈不覆身上。
“說起來,沈将軍到底在哪?”
“哪個沈将軍?”
“沈不覆,以前的霍玄,霍大将軍啊!”
“誰知道啊,這人一夜之間消失了,該不會是被什麽人害死了吧?哎,之前在大盛國完全是他守着啊!”
“可不是!我說句實話,如果不是霍将軍,咱們大盛國十幾年前就被遼國吞并了。這些年國勢衰敗,還不都靠着他硬撐着?”
“的确。可恨先帝容不下他,居然對咱們大盛第一将軍下手。後來怎麽樣?霍将軍剛被定元帝軟禁起來,遼國就打進來了!”
“前幾年的事兒的确是莫名其妙,他怎麽就突然造反了呢?而且和自己的家族決裂,打斷親弟弟的腿,把自己的姓都改了。再後來就直接消失了!聽說是在斬臨關中了北通人的埋伏?”
“假的!霍将軍還活着呢。之前有人看見他在辰王那裏。隻不過他離開辰王那兒以後又不知所蹤了。”
“真希望那個以一人之力捍大盛國土的霍将軍回來啊……”
“不過依我看,如今天下下形勢,就算他回來也沒什麽用吧?當初他不是已經把所有兵權給了定王嗎?”
“說起來定王也曾是了不得的大英雄,可惜老了,聽說身子骨不行了,還缺了條胳膊……”
樓下還在議論着,話題卻從沈不覆身上轉移到如何作戰打仗上了。明明隻是一些偏院小地方的百姓,卻一個個口若懸河,好像軍師一樣。似乎隻要他們上了戰場,保證大獲全勝。肖折釉卻沒有再聽了。她看了一眼坐在她對面的沈不覆,說:“我的記憶裏,盛國一直在打仗。父皇總是憂心戰亂,可是不得不承認盛國比起周圍的幾個國的确弱小許多,雖然在父皇的治理下日益強大,可
國力仍舊薄弱。父皇這輩子都盼着太平盛世……”肖折釉的聲音低下來,她沉默了一會兒,又繼續說:“我有一個同母的皇兄,他比我大了十歲,他十四歲的時候領兵出征再也沒有回來。聽說……皇兄的屍身被敵軍萬馬踐踏,死無全屍。我還記得皇兄出征
前意氣風發的樣子……”
沈不覆皺着眉。
馳騁沙場近二十年,戰場究竟是什麽樣子的,他比肖折釉,比樓下那些議論紛紛的人更清楚。肖折釉把話說到這裏停下來,沈不覆也聽懂了她話中的那一絲暗示。
其實,她是希望他出征吧?
沈不覆剛要開口,忽聽見窗外的一陣喧嚣聲。茶肆裏的人也都停下了議論,紛紛伸長了脖子,朝外望去。
那是一支送葬的隊伍。
肖折釉朝窗外望去,看見走在最前面的是一個年輕的婦人。那婦人哭得傷心欲絕,靠身旁的人攙扶着才能前行。她看上去二十五六的年紀,雖然十分憔悴,又是一身喪服。可也擋不住她的美豔風韻。
樓下吃茶聽書的人開始議論起來。
“是錢家夫人吧?可惜了,年紀輕輕地守了寡。當年提親的人踏破了門檻,偏偏看中了錢家老爺,去給人家做續弦。如今正是好年華,丈夫就走了,可憐孤苦伶仃的下半生要一個人過喽。”
“聽說還沒有兒子吧?”
“沒有,之前有一個女兒,沒過周歲夭折了。也是命苦呐!”
“她嫁過去的時候錢老爺都四十四五歲了,子嗣的事兒本來就難了……”
“哎,雖說姑娘家擇婿都想嫁個富裕人家,可也不能隻看家世,不顧着年紀。這續弦不好做不說,将來後半生就在守寡中度過了。再加上沒子嗣,這日子也就凄凄慘慘了……”“隔壁上溪村也有個類似的事兒,說是有一戶姓王的人家,女兒十三四的時候水靈靈的。本來家裏人都給她挑好了夫婿,那小子壯得像個小牛犢子似的,力氣大,上山下地幹活一個頂仨,那姑娘跟着他肯定
享福。可王家姑娘偏偏看中了一個老秀才。那老秀才又老又窮,還沒個力氣。偏偏因爲會念幾句詩把那小姑娘迷得神魂颠倒。嘿,還非嫁不可!”
“也守寡了?”“沒沒沒!和錢家夫人的結局可不同。王家的小娘子看中那老秀才的時候才十三四歲,不懂事也不懂夫妻之間的樂趣。剛嫁給那個老秀才的時候的的确确過了幾年好日子。可是等她到了三十多歲正是如狼似
虎的時候,那老秀才卻是不行喽。逼得她忍不住出去偷人,不僅出去偷人,還光明正大地把年輕小夥子領家裏去。最後把那老秀才活活氣死了!”
“人之常情、人之常情,夫妻之間不就是那麽回事。滿足不了空虛了,女人偷起人來兇猛着哩!”
“哈哈哈哈……”
樓下爆發出一陣衆人心知肚明的默契笑聲。
肖折釉皺着眉,對這些人有些粗鄙的話有些反感,她聽不得這些不太文雅的話。
茶盞重重放在桌子上的聲音讓肖折釉愣了一下。
她擡起頭來,看向坐在她對面的沈不覆,發現沈不覆的臉色差得可怕。
沈不覆将手中茶盞重重放下時,茶盞中的茶水濺出來,濺到桌面上,也濺到了他的手背上一些。茶水還有些燙,縱使皮厚如他,手背上也紅了一塊。
肖折釉怔了片刻,瞬間明白過來。她急忙拿出帕子,将殘留在沈不覆手背上的熱茶擦去。她收回帕子,再擡頭看向沈不覆的臉色,他仍舊臭着一張臉,比起剛剛沒有任何一絲緩和。
沈不覆大多數時候是喜怒不形于色的,就算偶爾臉色不好,也會立刻緩和下來,将情緒藏起。此時這是氣得太重了……
肖折釉在心裏悄聲歎息,她起身,坐在沈不覆身邊,然後将之前在集市裏買的那串玄色珠子取出來。她拉過沈不覆的手,将珠串戴在他的手腕上。
“還擔心大小不合宜呢,沒想到剛剛好。隻是這串珠子不是什麽名貴的東西,将軍可别嫌棄才好。”肖折釉緩緩說道。
沈不覆側過頭,目光有些複雜地深深看了她一眼。
他想說什麽,又把話咽了回去,然後轉過頭,重新倒了杯茶水,沉默淺飲。
肖折釉蹙了下眉,心下也跟着尴尬,她好像也不方便說什麽,隻好重新回到對面的長凳坐下,低着頭,一并跟着沉默喝茶。
兩個人默不作聲地喝了一會兒茶,沈不覆的臉色才和緩下來。他擡眼望着對面的肖折釉許久,終于問出來:“折釉,我是不是太自私了?”
肖折釉頓了一下,她偏過臉看向窗外熙熙攘攘的集市。
這讓她怎麽回答呢?
回答不是?可她明明還沒打算就這麽稀裏糊塗放下芥蒂和他在一起。
回答是?哪裏忍心。
肖折釉悶悶許久,在沈不覆以爲她會以沉默作爲回答的時候,她轉過頭來,望着沈不覆的眼睛,問:“将軍會不會把我當成怪物?”
“嗯?”沈不覆挑眉,疑惑看她。“畢竟我是帶着上輩子記憶的人,說不定是因爲粘了什麽不幹淨的東西。而且年輕的身子裏裝着兩世的魂兒,不吓人嗎?你說我這種情況會不會哪一天突然鬼附身,成了索命的女鬼。”她頓了一下,“到時候
可真是坑了未來夫婿。說不定……他睡得好好的,半夜被變成女鬼的我索了命……”
沈不覆訝然地看着她,忽然就笑了。他點點頭,道:“若有一日,你打算索了我的命。别趁着我熟睡的時候,先喊醒我。讓我在臨死前嘗嘗人鬼風流的滋味。”
肖折釉一怔,将目光輕飄飄地移開,随意望着窗外虛虛實實的景兒,說:“誰說你是我未來夫婿了?”
沈不覆沒有像之前那樣咬定她是他的妻,而是順着她的話,說:“嗯,是該考慮成親的事情了。”
“時辰不早該回去了。”肖折釉沒接他的話,直接起身往外走。
沈不覆笑着跟在她身後。他望着肖折釉近在咫尺的背影,心裏卻不由自主想起那些人的議論。他摸了摸肖折釉戴在他手腕上的珠串。
他畢竟比她大了十七歲。兩個人往回走的路上,又逛了幾個攤位買些好玩的小東西。悠悠哉哉。渾然不知此時一群殺手已經沖進了他們所住的農家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