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不覆歎了口氣,看着肖折釉,說:“折釉,你知不知道你這樣很像在勾引我。”
肖折釉一怔,臉上淺淺的那一層笑也跟着一并僵住。
——因他直白的言語怔住,也因爲想起某些舊事而怔住。
她心頭突了兩下,帶着點惱意地丢下一句:“老不正經!”
明明是想來開解他,哪想到他竟如此。懶得理他,随他自己生悶氣好了!
肖折釉轉身往外走。
“折釉。”沈不覆喊住她。他默了一瞬,才說:“我的确年歲大了。”
肖折釉剛要邁出門檻的步子就沒能邁出去。
她将手搭在門上精緻的镂空花棱上,也沒有轉過身。她在原地背對着沈不覆立了片刻,腦海中卻想了很多。
她總是冷靜的,比如此時的她就可以輕易跳出盛令瀾的角色站在一個旁觀者的角度,将盛令瀾和霍玄之間的事情細細理清。
“其實阿瀾并不值得将軍如此。真的,她真的什麽都沒有爲将軍付出過,她沒有喜歡過将軍,也不知道将軍爲她做的這些。将軍這些年……又是何必呢。倘若放下,說不定如今已是兒女成群,逍遙自在了。”
肖折釉輕聲歎息了一聲。她心裏隐隐覺得沈不覆有些可憐。這種感情讓她心裏不是太舒服。
沈不覆不知何時已經走到了她的身後。他将手攏于袖中,眯着眼睛望向遠處西沉的落日,說:“那時候你還小,不記得了。”
“什麽?”肖折釉回過頭來看向他,不解他爲何沒頭沒腦說了這麽一句。沈不覆沉默了一會兒,似猶豫了一陣,才繼續說下去:“其實你知道我幼時生存的環境。被别人欺淩算不得什麽,可是那種被生父喊“野種”,又時常被生父打罵蓄意殺害的日子的确能摧毀一個孩童的心智。
”
肖折釉皺眉,關于沈不覆家中的事情她當然是知道的,此時卻忽然發現自己之前并沒有深究過。
“大盛的脊梁?救國救民的大英雄?”沈不覆搖頭,嘲諷地笑了一下,“怎麽可能?”“幼時,我做了許多殘忍的壞事。傷人傷己。後來七歲時被那個男人帶去雪山。他難得對我露笑臉,還說要和我做遊戲。然後将我埋在雪中,隻露出頭。那個時候,我看着他虛僞的笑臉知道他是想我要我死
。不過當時也覺得無所謂。生與死并沒有什麽區别。所以就随他了。”
肖折釉聽得很認真,等沈不覆停下來的時候,她急忙追問:“那後來呢?”
“後來啊……”沈不覆嘴角的笑便帶了幾分暖意,“後來在雪山裏不知從哪兒冒出來一個小姑娘,她跪在我身邊,用凍得發紅的手挖積雪。一邊挖一邊對我講大道理。”沈不覆慢慢轉頭,望向肖折釉的眼睛,他的目光在肖折釉的眼睛上凝了凝,繼續說:“她正在換牙,吐字不清,而且凍得直哆嗦,所以說出來的話很難辨認,我隻好特别認真地去聽。那是我頭一次那麽認真
聽别人講大道理。”
肖折釉覺得有趣,笑着問:“她說了什麽?”
沈不覆望着肖折釉的目光裏染上一絲不易覺察的失望:“她說人既然活下來了就要好好地活,如果有很多挫折和迫害擋在面前,更要變得足夠強大,強大到讓敵人俯首稱臣。”
肖折釉點點頭,說:“她說的很有道理啊!”
沈不覆望着肖折釉幹淨的眼睛,心中忽的一種鈍痛襲來。
她不記得了,原來她都不記得了。
肖折釉覺察到沈不覆眼中情緒有些不太對,她慢慢蹙起眉。
沉默許久,沈不覆又繼續說:“她還說——小哥哥,我叫阿瀾,波瀾壯闊的瀾。”
肖折釉眉心越皺越緊。
沈不覆慢慢擡手,想要去觸摸肖折釉的臉頰,卻又在指尖碰到她雪白的腮時停下。“那一年吐字不清的她連自己名字的音都咬不準。“瀾”像極了“楠”,若不是她知道自己口齒不清加個解釋,恐怕我連她的名字也記錯。再後來……她生了重病,我在宮外擔心而又不得見,便去寺中祈福,爲
避諱,幹脆刻了“阿楠”。”
肖折釉慢慢睜大了眼睛,她不由自主向後退了一步,驚愕地望着沈不覆。她知道阿楠就是她,她也猜到沈不覆大概是出于某種避諱才用了阿楠這個名字。至于他爲什麽喊她阿楠,至于他是從什麽時候喜歡上她的,她從未問過。因爲她一直覺得這根本不重要,沒必要去刨根問底。前世身爲盛令瀾時,她太過耀目,明定城裏的青年才俊向她示好的人太多,過個生辰,就能收到無數世家公子精心準備的禮物,那些公子還要攀比一番,比誰送的東西好。哪怕那些東西直接扔進了庫房
。甚至也不止一次發生過公子哥兒爲了在她面前表現敵對起來。
是以,沈不覆喜歡她的原因她根本不在意。她聽過太多亂七八糟的理由了……
可是如今沈不覆卻說出這樣一段過往來。那一段往事何嘗不是盛令瀾心裏姐妹反目的一道疤。
沈不覆立在那裏靜靜望着肖折釉,他也不催,隻這樣慢慢等着她,等她想起關于他的一星半點痕迹來。
肖折釉努力想了很久,有些懊惱地搖搖頭,沮喪地說:“時間太久了……我、我記不清了……隻記得小哥哥一直照顧我,牽着我背着我帶我離開雪山。我不記得是怎麽和他相遇的,也不記得他名字……”
沈不覆忽的釋然:“才五歲而已,哪裏記得清。不過……還記得這個人就好。就好。”
肖折釉望着沈不覆的眼睛,努力從他眼中看透他的心思。最終長歎了一聲。她搖頭,迷茫又愁悶:“将軍如此,倒是讓我覺得虧欠你太多。”
“沒有。”沈不覆立刻否認,“其實那一日你的質問讓我想了很久。”
肖折釉擡起頭來望向他,莫名對他接下來的話有些期待。
“爲什麽喜歡你?”沈不覆搖頭,“不知道。”
肖折釉輕輕笑起來,語氣變輕變軟:“将軍從通錄城想到望澤谷,居然還沒有想明白嗎?”
沈不覆也跟着笑意漸深:“是想了幾個月,但最後也沒想通,然而并不重要。因爲你,才有今日的我。得到你,畢生所願。”
肖折釉眼中浮現一抹尴尬。
“可是……将軍已經得到過了……而且……我也已經不是那個高高在上的公主了,現在的我生死不過将軍一念之間罷了……”
肖折釉心裏有點不是滋味。這種不是滋味大抵也是因爲從盛令瀾到肖折釉的身份轉變帶來的落差。雖然她裝着盛令瀾的記憶,可是肖折釉畢竟不是盛令瀾,不是那個公主了……
沈不覆“嗯”了一聲,緩緩說道:“折釉,不管你是不是阿瀾都不重要了。現在的沈不覆想得到你,正如多年前的霍玄想得到盛令瀾。”
沈不覆朝着肖折釉走去,步步靠近。肖折釉不由自主向後退去,後背貼在門上。沈不覆在肖折釉身前停下來,近得幾乎要貼在肖折釉的身上。沈不覆彎下腰,盯着肖折釉的眼睛:“别再問我亂七八糟的理由了,沒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