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與肖折釉之間是說遠不遠說近不近的距離,那些後方黑壓壓的追兵仿若成了不甚清楚的虛影。沈不覆的眼中隻有彎腰站在馬車門内的肖折釉。
他開始重新凝望她的眉眼,一絲一縷。
“沈不覆,你傻了嗎?”肖折釉從馬車裏走出來,抓着門邊兒朝後望去。
她轉過頭來對沈不覆喊:“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沈不覆忽然從馬背上跳下來,長臂一伸攬住肖折釉的腰身,将她從馬車上抱下來。
“沈不覆,你要做什麽!”
沈不覆沒聽見一樣将她放在雪地上,抓着她的手腕大步往回走,沿着馬車行來時在雪地上留下的痕迹。肖折釉的手腕被他握得發疼,她的腳步也有些跟不上沈不覆,踉踉跄跄。
沈不覆好像有什麽執念一樣,悶頭往前走,不管不顧。前面偶爾有幾個追兵迎面沖過來,他揮刀砍去,目不斜視。
忽然下雪了,一片一片雪瓣紛紛揚揚落下來,落在舊雪之上。
路不長,沈不覆将肖折釉拽回那個農家小院。一入眼,就是倒在地上的兩具屍體。沈不覆繼續前行,走進屋中,看見躺在血泊裏慘不忍睹的盛令洪屍體。
肖折釉不懂他的異常,她深吸一口氣,耐着性子說:“沈不覆,你抓我回來就爲了看看我做了什麽?你若是想知道以後再問我啊!眼下是什麽時候,豈容你胡鬧?你不想活,我還不想死!”
“那你告訴我。”沈不覆目光慢慢寸移,移到肖折釉的眼睛上。
肖折釉一怔,有些意外地看着沈不覆的眼睛,他的眼睛裏蔓延着絲絲縷縷的紅。還有他的聲音,竟是隐隐帶着一種說不清的悲痛。
沈不覆動作緩慢地向前邁出一步,他松開肖折釉的手腕,緩緩捧起她的臉,目光如刀逼視她的眼。
“那你告訴我,你到底是誰?”沈不覆艱難地一字一頓地問。明明是很簡單的一句話,卻似乎用盡了他的全部力氣。
告訴我,這十年的感覺究竟是直覺還是錯覺。
告訴我,你是她。
告訴我,你回來了。
告訴我,時隔二十八之後,在這漫天的大雪裏,給予他救贖成爲他執念的阿楠回來了。
肖折釉怔怔望着沈不覆的眼睛,她迷茫而疑惑。她好像在沈不覆眼中看見了她曾渴望過的東西,然而他眼中這種情愫來得太莫名其妙。
她不懂,不明白。
“将軍!”
“夫人!”
綠果兒和绛葡兒氣喘籲籲地追進來。
肖折釉在沈不覆目光的逼視下,慌亂地别開眼。她說:“我做了什麽,她們兩個很清楚,你可以問她們!”
綠果兒黑黑的眸子轉了一圈,急忙說:“将軍……”
“滾出去!”沈不覆忽然爆喝一聲。
綠果兒一驚,身子跟着一顫。在她旁邊的绛葡兒也吓得不輕,兩個小丫鬟急忙退下去,退到院子裏。
沈不覆捏着肖折釉的下巴逼她看向他,他一字一頓地說:“折釉,如今我不想調查你,也不會調查你,更不想問别人,我隻要你告訴我。”
他的手總是這樣有力,他還掌握不好力度,肖折釉的下巴被他捏疼了。
“你放開我!”肖折釉推開他,向後退了兩步,皺着眉頭看向他。
“你想讓本宮告訴你什麽?告訴你本宮爲什麽要挖自己的墳?因爲本宮要報仇!本宮要爲自己的女兒報仇!”肖折釉紅着眼睛,“我們的女兒啊……”
肖折釉忍着淚,不讓眼淚落下來。淚水堆積在她眼眶中,什麽都看不清了。
“還是告訴你……就算我重生了一次,最後還是兜兜轉轉沒能逃開你的生活?”肖折釉自嘲地輕笑,眼淚忽然落下來,“多好笑……”
“折……令……”沈不覆擡手,他的手懸在半空,再不能前進半寸,仿若有所畏懼一般。
那些記憶緩緩流淌。
那個躲在水裏濕漉漉的肖折釉。
那個安安靜靜坐在集市裏賣陶埙的肖折釉。
那個畏懼女子生産躲在角落裏瑟瑟發抖的肖折釉。
那個因爲弟妹跟他置氣的肖折釉。
那個坐在秋千裏,一襲紅裙蕩在芍藥花圃裏的肖折釉。
那個溫柔抱着啃啃的肖折釉。
那個攥着他的衣角跟在他身後的肖折釉。
那個因爲一碗蝦而翹起嘴角的肖折釉。
那個在失身之後從容笑着說“将軍也是受害者”的肖折釉。
那個不顧流言蜚語當衆細數他身上疤痕的肖折釉。
那個陪他一起囚禁在将軍府中三年的肖折釉。
那個騎馬趕來大聲質問“我準許你死了嗎”的肖折釉。
那個受了傷伏在他腿上忍痛的肖折釉。
那個笑着遞給他和離書決意餘生再有糾葛的肖折釉。
原來,這十年的感覺不是錯覺。
原來,真的是她。
原來,她一直都在他身邊。
肖折釉擡手奮力用手背去擦臉上的淚,她别開眼,揚着下巴,說:“讓将軍看笑話了。”
沈不覆猛地擡手将肖折釉拉過來,将她整個身子擁在懷裏,緊緊锢在懷裏。他慢慢阖上眼,有淚緩緩落下。
“對不起,我不知道是你。”他聲音微哽。
肖折釉有些意外,她不懂他情緒的波動。她問:“這重要嗎?”
沈不覆艱難點頭。
“重要,當然重要。你是我的妻子。”
肖折釉忽然就笑了,她笑的時候眼淚一并跟着又落下來。她想推開沈不覆,可是沈不覆禁锢得太緊,她推不開她,索性放棄,在他懷裏悶聲說:“我們已經和離了。”
“沒有,”沈不覆搖頭,擁着肖折釉的力度更重,“沒有。”
他似乎隻會重複這一句話。
“我們已經和離了!”肖折釉又大聲強調。
“沒有。”沈不覆又搖頭。
肖折釉忽然反應過來,沈不覆說的是他與盛令瀾沒有和離。
“可是盛令瀾已經死了,我是肖折釉!”
肖折釉感受得到緊緊抱着她的沈不覆身體顫了一下。
“沒有,你回來了,不,你一直都在……”他聲中哽音更重。
在最初的茫然疑惑之後,肖折釉慢慢冷靜下來,終于看懂了沈不覆的情緒。
她在沈不覆的懷裏,仰起頭來望着他,問:“沈不覆,你這個樣子似乎在證明對盛令瀾的深情?還是我理解錯了?”
沈不覆小心翼翼地捧起她的臉,沉聲道:“爲她生爲她死,爲她打下太平江山,也爲她攪得大盛國破無主。”
肖折釉眼中的茫然一點點散去,逐漸變得澄澈。所以,他之前做的一切都是爲了她,爲了前世的她?所以當初在上岚山上,她問他阿楠究竟是誰時,他沒有随意搪塞她?
很多東西在肖折釉腦中緩緩流過,如清溪一般。她也徹底冷靜了下來。
“那麽,你愛過肖折釉嗎?”她的聲音很輕,輕到冷靜異常。
沈不覆的目光閃爍了一下。
肖折釉也不追問,隻用這雙澄澈的眼睛望着他,等待着他的回複。
好像是瞬息之間,這十年中與肖折釉的相處流水般晃過在沈不覆腦中。一時之間,沈不覆弄不清站在他面前問他這個問題的人是誰?
他怎麽可能會愛上别的女人?
這是這些年他問了自己很多次的問題。
他當然不會愛上别的女人,他的心裏永遠隻有盛令瀾。
“沒有。”
沈不覆聽見自己的毫無生機的聲音。那聲音那麽陌生,好像不是他說出來的一樣。
肖折釉的嘴角慢慢勾起來,勾了一層似濃似淡的嘲諷笑意,帶着一種高高在上的冷意。
她猛地推開迷茫的沈不覆,沈不覆高大的身軀向後退了兩步,茫然無措地望着肖折釉。
“爲她生爲她死,爲她打下太平江山,也爲她攪得大盛國破無主……”肖折釉笑着重複沈不覆的話,隻是她的笑意讓沈不覆心裏不安。
“你很愛盛令瀾?”肖折釉緩步朝沈不覆走去。
沈不覆動作僵硬地點頭。
肖折釉在沈不覆面前停下裏。她仰着頭,逼視着沈不覆的眼睛。明明她的身量在高大的沈不覆面前顯得那麽嬌小,然而這一刻好似她更有一種高高在上的尊者意味。
“那你告訴本宮,你愛盛令瀾的什麽?盛令瀾豔壓群芳的皮囊?還是盛令瀾公主的身份?嗯?”
“本宮換了個皮囊,換了個身份,在你身邊十年!你既然能做到毫不動心……那麽你對本宮的感情又有幾分真?”
明明是趾高氣昂的追問。可是肖折釉心裏卻開始發酸發疼。
明明是心裏歡喜的人,卻在知曉他的深情時變成另外一種失望。
“令瀾……”沈不覆去拉肖折釉的手。
肖折釉向後退着避開,她緩緩搖頭,看向沈不覆:“盛令瀾活着的時候從未愛過你,肖折釉曾經喜歡過你,曾經。而無論是盛令瀾還是肖折釉,都鄙夷你的深情!”肖折釉的臉上挂着笑,那淡淡的笑像一把鋒利的刀在沈不覆的心口一下一下輕輕地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