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斬臨關,便是遼人所占之地了。
沈不覆從懸挂在鞍旁的袋子裏拿出一囊酒,大口喝起來。他腦子裏空空的,好像是這十多年從未有過的冷靜。
冷靜到空白一片。
他開始慢慢回憶過去。
他是從什麽時候想娶盛令瀾的呢?七歲,對,就是他們兩個被困在雪山裏的那半個月裏。那個時候他就想,他們都是被抛棄到雪山裏的孩子,他要好好護着她。那個時候他還不懂什麽情愛,可是他知道丈夫可以保護妻子,使她永遠不受委
屈。他想做一個可以保護她的丈夫,做一個不會像他父親那般無恥無能的丈夫。好像對父親的仇恨找到了一種善意的宣洩。
他背着她從雪山裏走出去,将熟睡的她交到她母後手裏,才知道她的身份。那個時候,他忽然意識到他與她的身份差了有多少,他想要保護的想法又有多難實現。
她生在皇宮裏,縱使萬千寵愛,還是會被惡人陷害,還是有人想要她死。沈不覆慢慢明白她有着他想象不到的危險。
他想把她娶回來保護的想法仍舊沒有丢下,他唯有讓自己變得強大起來,保護自己,保護她。
又是從什麽時候喜歡上她的呢?
可能是她身穿華麗宮裝于華輿之中回眸淺笑的瞬間,可能是她蹲在獵場裏數野兔的樣子,可能是她在他遍體鱗傷遭人毒打時挺身而出的仗義執言,可能是她文采灼灼逼得太傅無話可說時光彩耀人的樣子。
也可能是在他偷偷關注着她的十年裏一絲一縷積攢下來的情。在那漫長的暗戀與攀爬的十年裏,沈不覆尋找了盛令瀾還記得他的痕迹。可是他離她那麽遠,根本沒機會問她一句是否還記得她的小哥哥。就連在哪十年裏爲數不多的幾次她與他說話的時候,他都低着頭
不敢看她,也不敢讓她看見他的樣子。
不敢啊,不敢用一種低微的身份仰視她。
他希望有一天爬到與她相配的位置時,問她一句可還記得他。
他希望他能做一個好丈夫,永遠護着她。
可是這兩條,他一條都沒做到。
在那十年裏,他是那麽自卑,他連喊她的名字都不願意,總覺得配不上她連正大光明喊她名字都沒有資格。他多想待到娶她回來時,輕聲問她一句:“阿瀾,你還記得我嗎?”
然而他沒來得及。
他也沒能保護好她。他眼睜睜看着她死在他懷裏,流幹身體裏的血。
當他從沁妃口中得知是定元帝害了她,當他知道是因爲他的緣故才讓她死去,那種愧疚和仇恨交織在一起的感覺,逼人瘋。酒囊中最後一滴酒也沒了,他随手将酒囊一丢,他從袖中拿出刻着“阿楠”名字的祈願牌,慢慢摩挲着上面的字迹。聽說陰界鬼怪作祟,也不知道她怕不怕。他以前從不信神佛,直到她的死,他逼着自己相
信神佛,似乎隻有逼自己相信了,然後再不停祈願,她就真的會得到超度一般。
斬臨關有一段靠山的路,那山從中間劈開,形成一道很長的窄路。狹窄而見不到盡頭,甚至因爲山勢太高,其路昏暗陰森,光明甚少。
沈不覆慢慢眯起眼睛,望着前方的斬臨關。他知道這裏有人埋伏,他故意慢悠悠地走,就是等遼兵設好埋伏。他猛地甩出馬鞭,快馬加鞭朝着斬臨關沖去。
“将軍!”
沈不覆以爲自己聽錯了,直到四面八方一遍又一遍傳來肖折釉的回音。他調轉馬頭,望着遠處的肖折釉側過頭對歸弦說了句什麽,然後從馬背上跳下去。
沈不覆心中震怒,爆喝一聲:“離開這裏!”
肖折釉沒聽他的,朝着他這邊的方向跑來。
沈不覆又命令歸弦:“帶她走!”
歸弦咬咬牙,望着肖折釉的背影,第一次忤逆沈不覆的命令,竟然調轉馬頭丢下肖折釉快馬而去。
“歸弦!”沈不覆大怒。
一塊小石頭從山頂滑下來,落在沈不覆馬蹄旁,沈不覆眉峰突驟。
“站在那裏别動!”沈不覆死死盯着肖折釉,怒道。
肖折釉果真停了下來,她深深喘息了兩聲,望着遠處的沈不覆,大聲質問:“當年是誰跪在我面前承諾你的命以後都是我的?我準許你死了嗎?”
沈不覆握着馬缰的手有些僵,他喉間哽動,帶着點乞求地說:“折釉,現在轉過身去,頭也不回地往前跑,聽話!”
肖折釉一步步朝着沈不覆走去,她揚着嘴角,帶着點高傲的笑,大聲說道:“折釉倒是想用這條命賭一回。若是輸了,也無悔!”
肖折釉話音剛落,山頂有巨石滾落,伴着一支又一支的箭。
沈不覆揮刀斬斷綁着定元帝的繩索,縱馬朝肖折釉飛奔而去。
看着沈不覆奔赴而來,逐漸靠近,肖折釉松了口氣。她以自己爲賭注,好像賭赢了,把他拉回來了。
沈不覆将肖折釉拎上馬背,在她的背上狠狠地拍了一巴掌,怒斥:“怎麽那麽不聽話!”
有點疼,肖折釉咬着嘴唇沒吭聲。
沈不覆生氣地将她摁在懷裏,一邊護着她躲避滾石箭矢,一邊往斬臨關之外沖。阿楠的祈願牌忽然從沈不覆袖中掉了出來,落在地上。沈不覆想也不想,上半身向一側傾去,彎腰去撿掉在地上的祈願牌。
正在這個時候一支利箭貼着沈不覆的耳邊射過,沈不覆心中一沉,眼睜睜看着那支箭射進肖折釉的後背,破體而出。肖折釉悶哼一聲,身子弓起來,微微戰栗。
沈不覆握着阿楠祈願牌的手顫了一下。
他迅速起身用手中的刀擋避一支支射來的箭,縱馬前奔。他沉着冷靜,毫不紊亂地應對。可是他心裏一直在回蕩一句話:如果不撿阿楠的祈願牌,肖折釉不會受傷。
如果不撿阿楠的祈願牌,肖折釉不會受傷。
如果不撿阿楠的祈願牌,肖折釉不會受傷。
如果不撿阿楠的祈願牌,肖折釉不會受傷。
那重新收進袖中的祈願牌,有些燙人。
就在沈不覆帶着肖折釉就要沖出斬臨關的時候,利箭射中馬腿,馬長嘶了一聲,一下子撲倒在地。沈不覆眼疾手快攬住肖折釉纖細的腰身,縱身一躍,跳上前方的山。他回頭望了一眼,定元帝已被從山頂推下的滾石壓在下面,血肉模糊。這個人,這個害了盛令瀾和他們女兒的人終于死了。這一刻,沈不覆心中有一種輕松之感。這種輕松之感中又帶着一種茫然。定元帝
死了,失去一切之後死得凄慘。沈不覆終于爲他的妻女報了仇,可是他發現意料之中的快意并沒有來。
報了仇又有什麽用?盛令瀾又不會活過來。
而大批遼兵正往這邊追過來。
沈不覆收起心思,低頭看向肖折釉,肖折釉伏在他的胳膊上,緊緊皺着眉,額上是一層細密的汗珠兒。那支利箭從她背後射中,從她右胸偏上的地方刺出。幸好不在險要的地方,暫時不會有生命之憂。
沈不覆别開眼,心虛将肖折釉抱起來,抱着她逃往山林之間。
“追!今日一定不可以讓他逃走!取霍玄首級者,賞金千兩!”遼國大軍從斬臨關沖出來,大軍中的首領高聲怒吼。跟在他身後的遼國将士手握箭弩和刀劍,朝着上岚山沖過去,勢必要殺了沈不覆。就算不是爲了那千兩黃金,遼國兵卒人人都想出掉沈不覆。因爲這些年,遼國人最怕的盛國人就是沈不覆,而且沈不覆殺
了無數遼國人。
有忌憚有仇恨又有黃金千兩的懸賞,誰不想取沈不覆性命?
埋伏在斬臨關的遼兵紅着眼睛追上去,一個個把沈不覆當成殺父仇人一樣一定要把他揪出來,取他首級!
“李将軍!那邊有盛國的兵馬!”一個小卒喊。
帶領着遼國這些兵馬的将領李将軍聽此,急忙轉頭望向小兵喊的方向。遠處的确有盛國兵馬趕來,離得還很遠,并不能看清到底來了多少人。他在心裏迅速琢磨起來,如今定王距離這裏也不遠,若是讓定王趁虛而入攻下了斬臨關,那可是萬萬不可之事。斬臨關乃易守難攻之地,遼國兵馬占據這裏已經許久,哪能輕易失了這裏?雖然沈不覆的性
命重要,可斬臨關之地更爲重要。
李将軍望着沈不覆逃走的方向,咬咬牙,不甘心地下令留下五千人繼續去追沈不覆,剩下的兵馬立刻退回斬臨關防守。
來的人是師延煜。師延煜騎在馬上,眯着眼睛張望着遠處的情景。
“如何了?”他問。
“啓禀王爺,沈将軍帶着夫人逃竄進上岚山,遼國的兵馬派了幾千人搜捕,其餘人正在往斬臨關後退。”
上岚山可是個兇險之處,不僅陡峭崎岖未有山路,而且野獸頗多,并不是個安全的地方。
師延煜皺着眉,略一思索,下令:“勿追遼兵,勿入斬臨關,守在上岚山之下,截斷遼兵上山搜捕!”
“是!”師延煜仰着頭,望着高可入雲的上岚山。心中暗暗長歎了一聲,大部分兵馬已經被定王帶走奔赴主戰場台昌州,留在銀湖城的兵馬并不多。他既不能帶領兵馬攻下斬臨關,也不能派兵去上岚山救沈不覆和
肖折釉。
“看你們自己的造化罷!”師延煜調轉馬頭往銀湖城趕去。
他雖貪玩又胡鬧,可在大事上從來不馬虎。意氣用事?他在正事上從來不會如此。他很清楚,眼下之際最爲重要的堅守銀湖城,守住銀湖城比救下沈不覆更爲重要。這上岚山的确是個兇險異常的地方,根本沒有上山的路。剛上山的時候,沈不覆還能抱着肖折釉,可再往上走就沒了路,不是難以攀登的山石,就是沒過肖折釉那般高的棺木草叢。沈不覆隻能把肖折釉放
下來,一手扶着她,一手握着手中的鳴鴻刀開路。
即使是這般,沒過多久肖折釉就堅持不住了。她本來不過若女子,在如此難行的山路之中本就不能久行,更何況她又受了傷。
肖折釉低着頭,看着胸口的鮮血逐漸染紅她身上這件月白色的淺色衣衫。她已經痛到整個上半身都是麻木的,隻能将自己身體的重量挂在沈不覆的臂彎裏,然後雙腿麻木地向前走。
沈不覆仔細聽了聽,那些剛剛甩開的追兵還離得很遠。他停下來,扶住肖折釉,生硬地說:“忍着。”
肖折釉知道沈不覆要将箭從她身體裏拔出來,她點點頭。
沈不覆握住肖折釉身後的箭柄,竟然向前又刺入了幾分。肖折釉忍着痛,雙手死死抓着自己的裙子。
沈不覆看着穿過他前胸的箭足夠長了,才伸手猛地折斷帶着倒刺的銀色箭尖。他折斷這支箭的時候,震動肖折釉的傷口,肖折釉喊了一聲,直接跪了下來。
沈不覆忽略她的尖叫,猛地将去了倒刺的箭,從她後背拔出去。
鮮血噴出來,灑在山野間肆意生長的艾草之上。
肖折釉胸前的傷口流血不多,可後背上的傷口卻有着汩汩的鮮血往外流出。沈不覆寬大的手掌壓在她後背的傷口上,感受到滾熱的鮮血親吻他的掌心。
“現在知道疼了?”沈不覆的聲音冰冷中帶着濃濃的怒氣。
他生氣。
肖折釉疼得沒有力氣說話,跪在地上,雙手撐着身子,整個身子彎着,幾乎趴在地上,眼淚大顆大顆地落下來,灑在眼前的土地上。
疼,真的好疼好疼。
沈不覆把她扶起來抱在懷裏,掌心一直壓着她的傷口。
沒多時,追兵又追了上來。沈不覆看了肖折釉一眼,說:“堅持不了的時候告訴我。”沈不覆站起來,把肖折釉背在背上,繼續手握鳴鴻刀,一邊開路一邊前行。如今肖折釉被他背在背上,他的速度倒是快了起來。他用手中的鳴鴻刀砍斷前方掩路的灌木雜草,做出開荒的樣子,然後深一腳
淺一腳地走向另外一條沒有開荒過的路。
灌木雜草很高,沈不覆走在其中,望着前方不見盡頭的路。忽然有什麽東西落在他肩頭,他偏過頭,看見肖折釉的淚打濕了他肩膀的衣襟。
沈不覆收回視線,繼續往前走,路邊看見有些草藥便砍下來,收入袖中。天色逐漸暗下來,那些追兵的聲音也聽不見了。沈不覆找到一處高大的凸起山石,那塊山石如帽子一樣探出來,下面空了好大一塊地方,勉強可當時避風雨的地方。沈不覆把肖折釉放下來,讓她倚靠着身後的山石。他居高臨下地望着肖折釉,問:“後悔
嗎?”
肖折釉閉着眼睛,緩慢地搖了一下頭,甚至笑了一下,有些開心地說:“我賭赢了。”
沈不覆長長歎了口氣,頗爲無奈地說:“你這個傻孩子。”
他走過去,在肖折釉身邊坐下來,拿出這一路采來的草藥放在嘴裏嚼。
肖折釉睜開眼睛,古怪地看了沈不覆一眼。
沈不覆伸手去解肖折釉的衣服。
“你做什麽!”肖折釉伸出手,雙手一起握住沈不覆的手腕,阻止他的動作。她又瞪着他,說:“我能給自己上藥,不用将軍幫忙!”
沈不覆略用力拍了一下肖折釉的手背,肖折釉吃痛地收了手,她去看自己的手背,已經泛了紅,知道沈不覆是使了力氣的。或者說,沈不覆的語氣他的動作都是帶着氣的。
沈不覆沒給肖折釉反應的時間,就把她的衣服扯了下來,然後又動作粗魯将她乳白色的抹胸向下拉,使得她柔軟的右胸直接跳了出來。
“沈不覆!”肖折釉惱了,伸手去推他。
沈不覆直接将嘴裏的草藥吐到她胸口,帶着愠意地說:“躲什麽躲,我是你丈夫!”
“你!”
沈不覆一邊繼續嚼草藥,一邊将肖折釉拉過來,讓她伏在自己的腿上,将嚼爛的草藥塗抹在她後背的傷口上。
肖折釉胸前的傷口并不大,可是這背後的傷口瞧着就有些可怖了。沈不覆從軍十多年,受過無數次的傷,什麽傷口沒見過。可是此時看着肖折釉白皙如雪的後背上落下的血窟窿,隻覺得一陣膽寒。
膽寒到他整個人都有些發冷。
肖折釉伏在沈不覆的腿上,費力地去拉自己的抹胸,将它穿好,卻不小心碰到胸前的傷口,疼得她上身一陣戰栗。
剛剛塗上草藥的時候不覺得怎麽樣,過了一會兒肖折釉才覺得火辣辣得疼,就好像她背後和胸口的傷口上有火苗在灼燒一樣。
她伏在沈不覆的腿上,開始斷斷續續低聲哭起來。
她低低的哭訴聲鑽進沈不覆的耳中,沈不覆心裏的火氣越來越大。沈不覆擡手,狠狠地在肖折釉的屁股上打了一巴掌。
肖折釉的啜涕聲一頓,她雙手撐着地面費力起來,淚水蒙蒙的眼睛怒視沈不覆,大聲說:“說了多少次不要把我當成孩子!”
沈不覆大聲回吼過去:“我才沒你這麽不聽話的孩子!”
“還是孩子!”肖折釉怒不可遏。
“誰家父親會扒十七歲女兒的衣服,打她的屁股!”沈不覆的聲音裏愠氣泛濫。
肖折釉不說話了,她扁着嘴,睜大了眼睛瞪着沈不覆。傷口上又一陣難忍的疼痛感襲來時,她重新趴下來,扶着沈不覆的腿上哭。這一次她哭起來的聲音大了些,沒那麽忌諱,不再是忍着的低聲啜涕。
“疼,好疼……”她哭着說。
“忍着!”沈不覆沒好氣地說。
肖折釉咬了一下嘴唇,然後猛地咬上沈不覆的大腿,使勁兒使勁兒地咬,用盡全力一般發洩出身上的痛。
沈不覆低下頭,将肖折釉身上垂在腰際的衣服給她穿好。
月亮逐漸爬了上來,肖折釉哭得累了,哭不動了,可是因爲傷口始終很疼的緣故完全睡不着。她始終保持着伏在沈不覆腿上的姿勢,身上的傷口疼的時候,就在沈不覆的腿上咬一口。
沈不覆望着天際的滿月,心中的怒火一點一點消下去。
他生氣。
生氣肖折釉拿自己的生命做賭注跑到斬臨關裏來。
生氣他沒有事先把肖折釉安排好。
更生氣他因爲撿阿楠的祈願牌害得肖折釉受了這一箭。
主要還是生自己的氣。
沈不覆低下頭來,望着伏在他腿上的肖折釉,說:“師延煜是我千挑萬選找出來的,甚至我與他們父子定下盟約時,讓他發誓護你一生。幾個月的相處,你還是不喜歡他?”
原來師延煜不完全是腦子有病,而是答應了沈不覆啊。
肖折釉恍然。
她實在是太累太痛了,聽到這個消息,也沒有什麽反應了。甚至連沈不覆的問話也沒什麽力氣回答。可是沈不覆不甘心,又重複地問了一遍:“師延煜這個人相貌卓絕,整個明定城找不到比他更俊俏的青年才俊,他有勇有謀,非泛泛之輩。他日更是會成爲太子。這樣的人,又對你有好感,對你也用心,你
爲何不喜歡他?”
肖折釉伏在沈不覆的腿上,輕聲說:“他縱使再好,在我眼裏也不及你千萬分之一。”
語氣那麽輕,像是說着玩笑話一樣。沈不覆“哈”地一聲笑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