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啓禀陛下,當年沈禾儀回鄉探親。但是……屬下派人趕去她的故鄉,得知此人根本沒有回去過……”
定元帝心道果然如此。
果然啊,沈不覆從三年前就在籌謀此事。不……不止三年。
“那個女人抓到了沒有?”定元帝又問。“啓禀陛下……之前三年中,那個女人的确在将軍府中陪着沈不覆。就連将沈不覆押入天牢的那天早晨,圍在将軍府外的侍衛都有見過那個女人。當日侍衛沖進将軍府将沈不覆帶走時,也将那個女人一并押
入天牢,然而過了兩三日才知道那個女人是别人假扮的……”
“别跟朕說這些廢話。朕隻想知道那個女人抓到了沒有!”
“查、查不到……”
“廢物!去查!把那個女人找出來!找不到就去找她的親人、朋友!總要把她找出來!”
“是!”
大殿内空蕩蕩的,連太監和宮女都被定元帝趕了出去。他一個人站在大殿内,心中發冷。他從偏遠之地的王爺一步步攻入明定城,坐上龍椅本就是一件十分不易的事情。這些年,他這龍椅坐得總不安穩。
先是定王。定王權重,更是被百姓愛戴。所以他下手了,他不惜于戰亂中,讓整個城裏的百姓被敵軍屠殺,也要毀了定王夫婦。
然後是袁頃悍。袁頃悍愛酒愛美人,行爲放湯不羁,不喜禮教束縛。正是他如此品性才使定元帝不放心。他故意用自己的妃子引誘了他,再将他趕去邊境十餘年。
現在又是沈不覆。定元帝曾以爲沈不覆是最忠心于他的人。可是如今最不可能背叛他的沈不覆也造反了。
沈不覆爲什麽造反?
他不知道嗎?他隐約知道,又不相信。
就爲了一個女人?
簡直可笑。當年定元帝下了賜婚的聖旨,沈不覆與盛令瀾成婚後遠征,盛令瀾懷了身孕之後,他才知盛雁溪的心意,他曾罵過盛雁溪,也曾逼過她嫁給别人。然而盛雁溪那般決絕的态度,甚至就算是去做平妻也心甘
情願。
可笑,他的女兒,他的大公主委下身段給别人做小,亦或是平妻?
她是公主!這簡直是在打他的臉!打整個皇室的臉!他甯肯自己的女兒一輩子待在皇宮裏也絕對不允許!
那個時候有人在他耳邊幾次勸谏可以趁沈不覆出征之時将盛令瀾悄悄除掉,神不知鬼不覺。他不是沒有動搖過,将領遠征之時,暗中殺害他懷胎之妻,乃爲君大忌。可是那人勸他,盛令瀾與沈不覆之間不過是一道賜婚聖旨才牽扯到一起,而大婚第二日沈不覆便領兵出征,他們之間根本不會有感情。即使沈不覆歸來時知道她死了,也不會如何。更何況,他是天子,他
自然有手段将一切做得神不知鬼不覺。到時候再下旨将盛雁溪賜婚于沈不覆。盛雁溪是尊貴的公主,而盛令瀾不過先帝的女兒,盛雁溪身份自然高于盛令瀾,沈不覆說不定還要高興。當然,定元帝當時也想過暗示沈不覆自己将盛令瀾休掉。然而那個時候沈不覆不在明定城,盛令瀾又身懷六甲。沈不覆的爲人怎麽可能休掉懷了身孕的原配發妻?更何況,定元帝揣摩……就算沈不覆同意休
妻,也隻可能去母留子。
定元帝不允許他的女兒嫁給沈不覆的時候,沈不覆身邊已經有一個原配發妻的嫡長子存在。
也正是因爲盛令瀾懷了身孕,定元帝才下定決定除掉她。
他下手了,他以爲自己做得神不知鬼不覺。
沈不覆好像什麽都沒發現,還是如以前一樣效忠于他,除了他不肯娶盛雁溪。
定元帝開始懷疑,隻是後來從盛雁溪口中得知沈不覆癡心一個姑娘,才立誓今生不再娶。定元帝半信半疑。
直到後來一次遭遇刺殺,沈不覆以死相救,替他擋了一箭,差點丢了性命。定元帝這才放下警惕。
當然,那次的刺殺本來就是沈不覆的安排。
沈不覆知道定元帝的懷疑,便派人在定元帝面前暗示沈不覆不願娶盛令瀾是因爲他不想做驸馬,畢竟驸馬的身份在掌權之事上會有限制。
定元帝恍然,這才徹底相信。
其實站在沈不覆的角度,他應該娶盛雁溪。依盛雁溪對他的癡情,很容易控制了她。而且若沈不覆娶了盛雁溪更能迷惑定元帝,解除他的戒心。根本不必要繞這麽多圈子來取得他的信任。
爲什麽不呢?
整個大盛都知沈不覆對盛雁溪的絕情,然而沈不覆不娶盛雁溪,卻是他對她做的最有情義之事。
娶了她便是害她。
不僅将她困于空房哀怨一生,更是會讓她落下一個夫父相殘的悲戚結局。
而且,沈不覆還不屑于利用一個女人。一個對他有情的女人。肖折釉坐在長案旁,蹙眉看着攤開在眼前的地圖。幾張地圖全放在長案上,長案并不能容納它們全部展開,肖折釉不得不一邊看一邊不停翻着幾張地圖。這些地圖不僅是盛國的地圖,還有周邊楚國、遼國
、武黃國和北通國的地圖。
上輩子身爲盛令瀾的時候,她對于盛國和周邊幾國的情況隐約是知道一些的。隻不過她知道的都很籠統,如今這是尋了不同的地圖,認真比對着看。
盛國地勢狹長,東方靠海,楚國與遼國位于盛國西方。而武黃和北通兩國分别位于盛國的北方和南方。
這四國中,武黃國與北通國力稍弱,楚國和遼國更強大一些。如今楚國與武黃按兵不動,遼國和北通聯手朝盛國發兵,而二國因國力不同,北通主要駐兵于盛國南方,發兵不多,卻需要盛國派兵屯于南方邊境以防北通忽然起兵,兩廂僵持。如此,盛國不得不在南邊
耗掉很大一部分兵力,而剩下的兵馬停于西方,以禦進攻的遼國。
此番遼國帶着五十萬兵馬勢要直破盛國西邊大門,長驅直入。
若說起來,遼國兵馬雄厚,實力遠高于如今内亂不斷的盛國。然而因爲楚國和武黃的按兵不動,遼國自然也不敢将全部兵力用來攻打盛國,總要留下兵馬提防楚國和武黃,尤其是楚國。
如今袁頃悍帶領的兵馬停在盛國西方與遼國相戰,與此同時沈不覆帶領的兵馬也守在西邊。也就是說,袁頃悍在打遼兵,沈不覆也在打遼兵,而袁頃悍和沈不覆兩方也是仇視狀态,幾次交戰。
一片大亂。
“姐!你在屋子裏做什麽?”漆漆帶着羅如詩從外面進來,“如詩過來看我們了!”
上個月,師延煜已經偷偷将漆漆和陶陶帶進了王府藏匿。
“姐,你又在看這些地圖。有什麽好看的,亂七八糟,完全看不懂。”漆漆拉着羅如詩坐下。
羅如詩笑話漆漆:“你看不懂那是沒認真看,不難看懂的。”
肖折釉一邊将攤開擺在桌子上的一張張地圖卷起來,一邊說:“也是太無聊了,随便看看罷了。”
她将地圖都收拾好,又吩咐绛葡兒和綠果兒端來茶水和點心。她打量着坐在對面的漆漆和羅如詩,一眼就看見她們兩個戴着相同的紅翡翠耳墜。紅的像是要滴血似的,分外打眼。
“好看吧?”羅如詩見肖折釉望過來,摸了摸自己的耳墜。
“好看。”肖折釉收起心裏對沈不覆的擔憂,望着她們兩個笑着說道。
漆漆古怪地看了一眼肖折釉,才說:“覺得你不喜歡這麽張揚的東西才不給你打的。你要是喜歡,我們也給你打一副一樣的。”
聽漆漆這麽說,羅如詩愣了一下,望向肖折釉和漆漆這對姐妹。
肖折釉隻是淺淺地笑着,很随意地說:“你都知道我不喜歡這樣的首飾了。”
漆漆“哦”了一聲,把目光從肖折釉臉上移開,拿了塊盤子裏的糕點來吃。
一旁的羅如詩覺得這姐妹兩個的相處方式可真好玩。
“如詩,最近城裏不是很太平,盡量不要過來了,免得再出什麽差錯。”肖折釉細細勸着羅如詩。
知道肖折釉如今藏在辰王府的人不多,羅如詩就是其中之一。她還是通過漆漆知道的。
羅如詩一邊吃着玫瑰酥,一邊吐字不清地說:“你放心啦,我又不會出賣你!”
“不是這個意思,是擔心你。”肖折釉解釋。
可羅如詩完全不在意的樣子。肖折釉看向羅如詩和漆漆,想起她們兩個的親事來。羅如詩和漆漆同歲,都比肖折釉小一歲,今年都是十六歲。十六歲本該是成親的年紀了。然而羅如詩是從小被羅家捧在掌心裏寵的,這兩年挑來選去,
也沒有挑中的,羅家也有意多留她兩年。比起來,肖折釉有些爲漆漆犯愁。她們父母不在了,如今漆漆更是跟着她躲在這裏,哪裏還能談什麽親事。漆漆本來臉上就有疤,如今又十六歲了,肖折釉身爲她的姐姐怎能不替她着急。肖折釉始終記得當初漆漆坐在牆頭上張望師延煜的那事兒。漆漆剛被師延煜送過來的時候,肖折釉着實擔憂,她不想漆漆再和師延煜接觸,這對她不好。不過幸好漆漆自從搬過來以後還算安分,整日都在偏院裏,出了羅
如詩過來的時候,她幾乎不出院子。
肖折釉有些欣慰,想來應該是她自己想通了。
傍晚的時候,肖折釉和漆漆一起送羅如詩離開,剛出了偏院,正好遇見往這邊走的陶陶。陶陶身上的衣服髒了,臉上也髒了好大一塊。
肖折釉拿着帕子給他擦臉上的污漬,蹙眉問:“怎的弄成這樣?”
陶陶有些不好意思地說:“王爺找我過去鬥雞,不小心摔了……”
“哈哈哈哈!”羅如詩一陣大笑,她跳過來從陶陶發間撿起一根雞毛,她把雞毛在陶陶面前晃了晃,笑着說,“看呐,你這哪是摔了,分明就是掉進雞窩裏啦!”
陶陶臉上一紅,向一側邁出一步,避開羅如詩,他臉上的表情有些奇怪。
“躲什麽呀,切。”羅如詩不太高興地輕輕一吹,将手裏的雞毛吹飛。
陶陶居然又一次沒接話。
肖折釉隐約覺察出有些不對勁了。
羅如詩倒是大大方方地對肖折釉和漆漆說:“我想和你們弟弟單獨說兩句話行不行呀?”
“啊?”肖折釉怔了怔。
漆漆則是拉着肖折釉的手,帶着她往一旁走,一直走到檐下。
“漆漆……你别告訴我……”肖折釉站在檐下望着遠處的兩個人。
“奇了怪了,爲什麽别人都說你聰明,這麽明白的事兒都看不明白。”漆漆翻了個白眼,懶得跟她解釋。
肖折釉茫然地望向站在院子裏的兩個人,羅如詩背對着她,似乎一直在說話,但是說了些什麽就聽不清了。陶陶立在羅如詩對面,一直低着頭,一句話都沒說。
羅如詩忽然喊了一句“女大三抱金磚”,陶陶紅着臉瞪了羅如詩一眼,轉身往外走,然後羅如詩居然追了上去。
羅如詩追出去偏院以後倒是沒有繼續去追陶陶,而是帶着丫鬟朝着另外一個方向的王府側門走,準備回家了。
肖折釉慢慢捂住自己的嘴,眼中一片驚愕。她早知道羅如詩是個性格不拘小節的,但是肖折釉怎麽也想不到事情會發展成這個樣子。
“漆漆,這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事情?”肖折釉問。
“不知道,就前幾個月我和陶陶還住在外頭的時候,羅如詩忽然頻繁地來找我玩。還以爲她多喜歡我呢,結果……哼哼。”
肖折釉長長舒了口氣。她還是有些接受不了這個事情,大概是因爲她一直都把陶陶當成個孩子來看待……
看來是她要改變想法了,也需要明日找陶陶談一談。
肖折釉重新回到屋子裏,拿起筆,在攤開的白紙上寫寫畫畫。将如今國中形式逐漸畫出來,又将她的猜測和疑惑之處簡單寫出來。肖折釉有多疑點解不開,而最重要的疑點還是圍繞在沈不覆身上。肖折釉想不通沈不覆到底想做什麽,曾經她以爲沈不覆是爲了稱帝。而如今看來,他分明就是故意背上反賊罵名,最近行事又是絲毫不給
自己退路。
一個人怎麽可以不給自己留退路呢?更何況肖折釉認爲沈不覆是個城府頗深的人,根本不是莽撞之人。莫不是他留了退路,而她沒想出來?
肖折釉眉心緊鎖。
她重新蘸了墨,将先前在白紙上随意寫寫畫畫的東西一點一點塗掉,不能留下痕迹。
滿滿一頁的簪花小楷逐漸被濃黑的墨汁遮去,肖折釉握着毛筆的左手忽然一頓,筆鋒癱在白紙上,濃墨一圈圈暈染開。
“他在走絕路……”毛筆從肖折釉手中落下,那些想不通的東西忽然一下子明朗起來。
“哪裏是,分明就是複仇!”肖折釉心頭突突跳了兩下,是她把事情想複雜了,沈不覆的目的從一開始就是簡單明确的!
他與霍家決裂,不僅僅是爲了不連累霍家晚輩,還是故意留給自己一個不孝不仁的罵名。如今造反更是坐實了他不忠不義的罵名。這段時日他聲勢大到招搖,足以讓很多人忌憚。
他日天下安定,出現另外一個忠孝仁義皆而有之的人呢?
“你在給誰開路,爲誰做嫁衣?你可知道到時候許又是另外一個容不下你的定元帝?”肖折釉掩住自己的嘴,惶惶不安地睜大了眼睛,“你根本沒想活命……”許久之後,肖折釉将那張已經被墨迹塗過的白紙放在燭下燒了。她望着燃燒的火苗,不由走了神。她總覺得自己應該做些什麽事情,可是她能做什麽呢?她現在連沈不覆在哪裏都不知道,連最簡單的勸慰
都做不到。
夜裏肖折釉做了夢。又一次夢見了沈不覆。這不是她第一次夢見沈不覆了,以前就經常會夢見曾和沈不覆相處的那些日子。而今天晚上,肖折釉的夢很奇怪。
夢裏的地方好像是南青鎮,又好像是别的陌生地方,不是明定城,鳥語花香、芳草萋萋,美得彷如世外桃源。她夢見沈不覆朝她伸出手,她把手遞給他,他帶着她沿着芍藥鋪地的芳香小徑往前走。那條路好像沒有盡頭。她走啊走,走到實在走不動就掙脫了沈不覆的手,坐在路旁歇着。可是當她再次擡頭的時候,沈不覆已經不見了。她站起來一聲聲喊他的名字,四處空寂,連回聲都沒有。他是先走了嗎?她提着裙子朝前奔跑,一直跑一直跑,想要追上他。可是這條小徑好像怎麽都沒有盡頭,她追不上沈不覆,甚
至看不見他的身影。她從白天跑到晚上,又在黑夜裏繼續前行,當朝陽灑在花枝上時,她終于跑不動,摔倒在地。合歡樹粉色的絨花紛紛揚揚落下來,将前路鋪了一層粉色的絨毯。不過一日的光景而已,小徑兩旁葳蕤的芍藥
竟全部枯萎了。
她擡起頭來,忽然看見了沈不覆的背影。她大聲地喊他的名字,他終于轉過身來,用一種像是看着陌生人一樣的目光看向她。而沈不覆前方就是萬丈懸崖。
她爬起來想要追上去,卻在再次擡頭的時候發現前方又沒了他的身影。
肖折釉猛地睜開眼睛,在床榻上坐起來,胸口起伏連連喘息。不知怎麽的,肖折釉忽然想到之前在将軍府裏的日子,想起那一日陪她站在芍藥花圃裏的沈不覆。
他說:
“你也喜歡芍藥。”
“芍藥,殿春之花,又名将離。美之美矣,其意卻略蕭索。”
“在周圍種一些艾草罷。”
肖折釉用手背擦了擦額上的汗,她搓了搓臉,下了床,走到窗邊,将窗戶打開一半,望向天邊的滿月,滿月盈光,溫和柔蜜。
她一定要做些什麽,把那個走向無路深淵的沈不覆拉回來。
同一日,遠在千裏之外的沈不覆居然也做了一個夢。
沈不覆眠淺,更是很少做夢。他半夜醒來被自己做了一個那般古怪的夢而感到萬分奇怪。他夢見了盛令瀾小時候,她半身埋在雪中,臉色蒼白如雪,凍得直打哆嗦。他費力将她從雪中拉出來,再轉頭看她,她又變成了蹲在小院子裏抱膝哭的肖折釉。他心中詫異卻仍舊朝肖折釉伸手,想要安慰
她,想要把她帶走。可是他的手很輕易地穿過肖折釉的身體,肖折釉看不見他。場景一轉,又變成了那一晚的破廟。當時沈不覆意識很亂,很多細節都不記得了。然而在這個夢裏,一切那麽清晰。
她扔下的石頭,她委屈抿唇哭的樣子,她捧着他的臉在他眼上落下吻痕,還有她眼中的痛楚和深情。
還有他自己的樣子。
沈不覆也不知道究竟是将那一晚的細節盡數想起,還是隻是一個夢。
他掀開被子,走出大帳。
“歸弦!”
正是深更半夜時,住在隔壁的歸弦匆匆披上衣服趕出來,問:“将軍,出什麽事了?”
沈不覆望向天際的滿月,緩緩道:“你立刻回明定城,護在夫人身邊。”
歸弦有點懵。這深更半夜的突然把她叫起來,就爲了命令她立刻趕回明定城保護夫人?歸弦心裏一陣無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