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王府。”師延煜道。
馬車往王府趕,師延煜琢磨着接下來的計劃,慢慢皺起眉。雖然他父王說讓他盯緊袁頃悍,給袁頃悍造一系列麻煩,不用太過盯着沈不覆。可是師延煜卻覺得,這最大的變數就是沈不覆。
什麽人最可怕?
不要命的人最可怕。偏偏還是個有權有謀的人不要命。按理說,這種人不會很多,可是沈不覆偏偏就是這種人。
定元帝軟禁沈不覆三年,又将他打成重傷,當街射殺之事立刻傳開。百姓從押送的侍衛手中将他搶走救治,更是無數百姓爲其不忿。
而等到消息傳到軍隊中時,曾誓死追随沈不覆的将領怒而離軍,帶着大批的軍隊追随而來。
袁頃悍本想用強硬手段攔下這些人,可是竟然攔不住。他所帶的五十萬大軍中竟有近十五萬浩浩蕩蕩造反離軍。
此等數量,袁頃悍根本不敢動武,恐大盛兵馬自相殘殺。
沈不覆當街出事的那一日,定元帝震怒,全程搜捕。然而百姓以死相護,定元帝下了殺意,命令定取沈不覆首級,殺百姓無數,更是大失民心。然而縱使付出這般代價,禦林軍竟是沒能找到沈不覆。
一時間,有人傳沈不覆當日便死了,已被百姓安葬。與此同時,仍有很多人并不相信沈不覆這就這樣死了。
定元帝第一個不信。
明定城城門緊閉,進出皆要接受十分嚴格的排查。定元帝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對于軍中躁亂,定元帝無法,隻得一次又一次向袁頃悍下達鎮壓的命令。一道接着一道的鎮壓命令下達之後,袁頃悍不得不強勢鎮壓,如此軍中大亂,死傷無數。
遼國與北通分别在盛國西方和南方趁機攻入,盛國軍心不穩,連連退敗,一連失掉九城。
盛國陷入一片内憂外亂之中。
定元帝将寫滿的信遞給劉公公。這封信是寄去武黃給盛雁溪的。縱使他讓盛雁溪遠嫁武黃和親,可是武黃國的帝王一直态度不明,并未出兵相助。
如今的情形,定元帝不得不把希望寄托在武黃國。
“告訴袁頃悍,台昌州不能再失!”定元帝沉聲道。
台昌州作爲大盛的重要之地,占據了十分重要的戰略作用。若是失了台昌州,相當于大盛國門大開,到時候遼國長驅直入恐要攻入皇城!
然而情形一日比一日不好。
三個月後,就在所有人都認爲台昌州要失的時候,消失許久的沈不覆忽然帶着投奔而來的兵馬勇禦遼兵。将即将攻下台昌州的遼兵驅之。
沈不覆一鼓作氣,更是領兵收複先前已經失了的撫江城、慶岚城。
軍心大震,民心鼓動。
袁頃悍黑着臉,望着遠處被兵卒、百姓簇擁在其中的沈不覆。
“霍将軍回來了!”
“霍将軍!”
“霍将軍!”
沈不覆的臉色仍舊不太好,他略颔首輕咳了兩聲,然後略一擡手,再一次說明:“我已與霍家斷絕關系,如今已改姓沈。”
“沈将軍!”
“沈将軍!”
其實他與霍家斷絕關系,更是打斷了親兄弟雙腿的事情早就是人盡皆知了。人人都知他已改了姓,隻是這麽多年過來,大家都已經習慣了稱呼他爲“霍将軍”。
或者說,“霍将軍”這三個字本來就代表着某種信仰。
沈不覆幾次重申之後,仍有人不改對他的稱呼。
“不管将軍姓什麽,您都是我們百姓的再生父母!”
“如果不是将軍,今日之後我們台昌州的百姓就要失了家,不是死就是成了遼國的奴隸!”
沈不覆一手負于身後,他謙遜地說:“沈某如今一介罪臣,陛下的通緝令仍舊四處張貼,實在擔不起将軍之稱。”
“霍……沈将軍!陛下嫉賢妒能、奢靡無能……實非賢君。自他登基以來,我大盛戰火不斷、災情嚴重,老天爺更是幾次三番天降厄兆!天降異象是老天爺的明示!我大盛國該換主了!”
“就是!我們才不認什麽姓盛的!我們隻知道誰能保護我們的家鄉,誰能禦外敵,誰能給咱們出氣,誰就是好的!我們就擁護誰!”
“霍将軍!隻要你一聲令下,我們誓死追随着您!”
“我們願意追随您!”
百姓的呼聲越來越高,軍隊之中的幾員副将見形勢差不多了,立刻率兵跪下,郎聲立誓:“我等願誓死追随将軍!請将軍不要再推辭!”
沈不覆仍舊不說話。
歸刀冷哼了一聲,忽然拔刀,指向跪地的幾員副将,陰森爆喝:“爾等是要害将軍背負謀逆反賊的罵名!究竟是何居心!”
“這……”最先跪地的副将白了臉,一時之間回答不上來。某你反賊的罵名可是要背負一輩子的。
百姓也默不作聲。一片沉默裏,一個雙鬓皆白的婦人跪下,顫聲說:“霍将軍呐,您如果狠心抛下我們,我們就沒活路了啊!老太婆四個兒子都在上個月死在了遼兵手裏!您再坐視不管,這大盛還會有更多的人像我一樣失去
兒子!那宮裏的皇帝無能,保護不了老百姓,還害你!那是他不配當這個皇帝!如果誰敢罵您一聲,老太婆我不要這條命也要撕爛他的嘴!”
“您是我們百姓選出來的!誰要是敢罵您,我們百姓第一個站出來說不!”
“求将軍了!”
“将軍!”
沈不覆上前兩步,将跪地的老婦扶起來。他目光輕輕一掃,百姓逐漸安靜下來,等着他的回複。
沈不覆道:“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如今内憂外患之際,保衛家國乃義不容辭之事。區區罵名又有何懼?今日我沈不覆在此立下誓言,定将敵軍趕出我大盛的國土。”
将士與百姓大喜,歡呼聲不斷。
沈不覆再次擡手,将衆人的喧鬧壓一壓,道:“我既願意擔這反賊的罵名,日後将敵軍趕出國門之後,不會登帝位,會爲我大盛挑選明君。”
百姓與衆将士一陣惋惜,沈不覆卻堅持。他再次咳嗦幾聲,臉色已不甚太好。知他身上的箭傷尚未痊愈,人群逐漸讓開路,讓沈不覆回去休息。
沈不覆回到台昌州知州府中,他剛剛在客房坐下,歸弦就端着湯藥進來。歸弦将湯藥放在他手邊,道:“将軍,該喝藥了。”
沈不覆坐在藤椅裏,他上半身微微向後倚,靠在藤椅上。他阖着眼,沉思着。
“将軍,該喝藥了。”歸弦忍不住再一次提醒。
沈不覆揮了揮手,說:“放那罷,折……”
沈不覆猛地睜開眼。
肖折釉這段日子在王府裏住着還算舒服,她被安頓在别院裏,這段日子吃的用的什麽都不缺。漆漆和陶陶也可以随意過來看她。就連羅如詩也來過幾次。
師延煜這段時間也很忙,自從将肖折釉放在偏院裏,就沒有過來看過她。
又到了芍藥将開的季節,可惜辰王府裏一朵芍藥都沒有。肖折釉走在王府的花園裏,望着一大片的姹紫嫣紅,心裏卻覺得有些惋惜。
“夫人,你是不是又想養芍藥了?”跟着肖折釉出來透氣的綠果兒笑嘻嘻嘻地問。
“這裏又不是家裏,哪能想種什麽花就種什麽花。”肖折釉走進花園正中央的涼亭裏。
見此,綠果兒小跑了兩步,用帕子給肖折釉擦了擦石凳,才讓肖折釉坐下。
肖折釉偏過頭,看見黃色的迎春花從涼亭外面探進來,小小的黃色花兒離她那麽近。她忍不住輕輕拉着花枝聞了聞沁人的香氣。
忽然有一道人影從遠處的小徑裏竄出來,那人慌慌張張,剛從月門跑出來就跌倒在地上。
肖折釉有些驚訝地望過去,她看見一個遍體鱗傷的瘦弱女人爬起來,慌不擇路地想要逃跑。
肖折釉看見了她,那個女人在爬起來的時候也看見了肖折釉,她愣了一下,立刻沖肖折釉跌跌撞撞地沖過去。
肖折釉腦子裏一下子想起當年的那個場景——被捆綁的女人,還有無數的蛇。
雖然當初肖折釉并沒有能夠看清那個女人的臉,可是看着這個渾身是傷的女人朝她跑過來,她下意識地就确定這個女人就是當年被關在小木屋裏遭受各種折磨的那個女人。
肖折釉不知道她沖過來的目的,急忙起身向後退了兩步,綠果兒則是義無反顧地站出來,伸出胳膊擋在肖折釉身前,朝着那個女人喊:“你要幹什麽!”
女人忽然朝着肖折釉一下子跪了下去,沙啞着嗓子,說:“這位夫人救命!”
不知道是不是在陰暗的地方關押了太久,這個女人的聲音沙啞得可怕,而且有些發音十分不準。這樣簡短的一句話說出來,竟然有些難以辨别。肖折釉反應了一下,才知道她說的是什麽。
“他們要殺了我!求求夫人救我一命!一看夫人就有慈悲心腸!”女人跪行至肖折釉身邊,染着污泥和血迹的手抱住肖折釉的腿。将肖折釉月色的裙角染髒了一大片。
“你幹什麽呀你!快松手!”綠果兒立刻去拉她。
肖折釉還未來得及開口,就聽見了腳步聲,她擡頭望着追過來的侍衛。
“在那裏!”四個侍衛沖過來,将跪在地上的女人抓起來。
女人聲嘶力竭地大喊,絕望而痛苦。
“驚擾夫人了!”四個侍衛将那個女人強行拖走,女人不停地奮力掙紮。可是她縱使如何掙紮,也不過是個弱女子,還是遭受了多年虐待之後遍體鱗傷的弱女子。
肖折釉望着她被拖走的背影,心裏沒有牽動恻隐之心是假。可是肖折釉幫不了那個女人,也不能幫。
“她好可憐啊……夫人,我們真的什麽走不做看着她被那些侍衛拖走嗎?”綠果兒在一旁問。
“回去吧。”肖折釉一臉平靜地往回走。
管?她怎麽管?沖到師延煜面前直接讓他放人?偷偷聯系那個女人,暗中使點計謀将她放走?她還沒有那麽愚蠢。
更何況,肖折釉根本不知道那個女人是誰,也不知道她之前做過什麽事情。是好還是壞。
傍晚的時候,師延煜忽然來了偏院。這還是師延煜将肖折釉帶回來之後第一次來。
“王爺。”正在院子裏望着绛葡兒采花的肖折釉見師延煜過來,行了一禮。
師延煜看了一眼方形石桌上擺着的各種花枝和瓷瓶,問:“插花?”
“打發時間罷了。”肖折釉說。
師延煜笑了一聲,道:“巧了,昨日我還覺得我書房裏空蕩蕩的,而且一點生氣都沒有。今日既然撞見了,那我就不客氣抱一瓶回去了。”
師延煜打量了一會兒桌子上的幾瓶插好的花,最後指向其中一瓶,說:“本王喜歡這個,行吧?”
“王爺看得上,自然可以帶走。”肖折釉說。
“哈!”師延煜眸光閃動,“本王還早就看上你了,你也沒跟我走啊。”
肖折釉淺淺地笑着不接話。
對于師延煜時不時冒出來的胡說八道,肖折釉大多時候都是假裝聽不見的沉默相對。隻有很少數的時候才會堅決地說出自己的拒絕。
師延煜撥動了兩下花枝尖尖兒上的葉子,說:“你可知道沈不覆如今已經是玄王了。”
肖折釉點了下頭,說:“知道的。昨日陶陶過來的時候告訴過我。”
“所以啊,你現在……是不是變成王妃了?”師延煜啧了一聲,湊近肖折釉,問:“你想不想他當皇帝,到時候你可就是皇後了。”
肖折釉向後退了兩步,平淡地說:“到那個時候我與他已經和離了。”
“哈哈哈哈……”師延煜大笑,“哈哈哈哈,到時候你嫁給我啊?”
又來了……
肖折釉在心裏歎了口氣,面上卻始終挂着淺淺的笑,她望着師延煜,忍無可忍地直接問出來:“王爺身份最貴居然想求娶二婚的我,您當真如此喜歡我?”
肖折釉這般大大方方問出來,倒是讓師延煜愣住了。他倒是沒有想到那個姑娘家會直接問出這個問題。
“呃……還好啊,也沒有很喜歡啊。”師延煜在方形石桌旁的石凳上坐下,随手擺弄着花瓶裏的花枝。
對于師延煜的回答,肖折釉一點都不意外。師延煜擺弄花枝的動作停下來,看向肖折釉,說:“本王打從一開始就覺得你挺好的,覺得勉強可以娶過來。可惜晚了一步,在沈不覆那裏碰了一鼻子灰。再後來,知道你居然喜歡沈不覆。啧,你說如果我
把你娶過來再慢慢用真心感化你,把你心裏的人擠走,然後占據你的心。那……這不是一件很好玩的事情嗎?”
肖折釉心中暗想:腦子有病的人想法果真與衆不同。不過肖折釉心裏的确有點犯愁,犯愁該怎麽接話。作爲活了兩世的人,又是反差這麽大的兩世,肖折釉當真是什麽樣的人都見過,面對不同的人,她也能暢答如流。然而此時此刻,她面對眼前這個仿若腦
子有病的師延煜,當真是一時找不到言語相應。
不過師延煜也沒給肖折釉很多時間反應,他笑了笑,很快轉了話題,道:“今日來找你是爲了另外一件事情。”
肖折釉心裏一動,猜到大概是今日的那個女人。
“你覺得那個女人可憐嗎?”師延煜托着腮望着肖折釉。
肖折釉想了想,沉靜地說:“世間之時都有因果,她是否可憐要看她做過什麽事情。”
師延煜若有所思地點了一下頭,問:“你可聽說過師重錦和盛宜淩這兩個名字?”
“王爺說笑了,大名鼎鼎的異姓王師重錦和盛國唯一的女将軍盛宜淩誰人不知?”肖折釉看了師延煜一眼,補了一句,“也是王爺的父母。”
師延煜沉默了一會兒,才說:“那個女人叫師沁月,是我的姑姑。”
肖折釉驚愕地望着師延煜,腦海中不由浮現那個女人慘不忍睹的樣子。尤其是那個女人當年在那個小木屋裏被吊起來的森然模樣一下子闖進肖折釉的腦海。
她有些不敢相信一個人會有那樣殘忍的手段去傷害自己的姑姑……
肖折釉冷靜下來,拼命搜刮前世關于那個師沁月的記憶。說起來,肖折釉前世活着的時候師重錦和盛宜淩二人還活着。那麽作爲師重錦的妹妹,肖折釉應該對師沁月有些印象才對。
師沁月……
肖折釉一下子想起來了。
上輩子定元帝還沒有登基的時候,那個師沁月是他的側妃!
肖折釉心中更加震動。師延煜多年虐打折磨的女人不僅是他自己的親姑姑,還是當今聖上的妃子!她再望向師延煜的時候,越發覺得這個人簡直可怕!
師延煜卻輕輕松松地笑起來,悠悠道:“人人道本王的父母爲國捐軀,卻沒有知道他們是被人害死的。”
肖折釉眨了一下眼睛,消化着師延煜這句話。他這話是什麽意思?若說當年有誰想要害死名聲大振的這二人,那隻有……當今陛下。肖折釉心中一驚,立刻有了個猜測。難不成是當年定元帝忌憚師重錦夫婦手中權勢過大,起了殺心?而當時師重錦的妹
妹身爲妃子也站在了定元帝一方,參與了那場陰謀?
師延煜的姑姑當真是爲了定元帝害死了自己的親兄長?然後師延煜得知了真相再将他的姑姑囚禁起來,折磨她到生不如死……
肖折釉頓時有一種不寒而栗的感覺。
然而這種不寒而栗的感覺沒多久就一點一點地消散了。
她不僅是肖折釉,還是盛令瀾。那個活在皇權争鬥之中的盛令瀾。她又何嘗不是曾爲了自保和報仇對自己的手足下手……
師延煜托着腮,一直觀察着肖折釉的表情,他将肖折釉眼中一閃而過的震驚和了然盡收眼底。師延煜皺了下眉,不太高興地說:“喂,你這個反應太平淡了吧?來個花容失色啊。”
肖折釉輕歎了一聲,說:“隻是覺得惋惜。”
“惋惜?”
“是。可惜了那樣的兩個英雄不是死在敵國的兵刃之中,而是死在陰謀之下。尤其是公主殿下,那般巾帼人物,不知是多少閨閣女子心中仰望之人……可惜了……”
師延煜臉上的表情有些不自然。
“肖折釉,我突然發現你這個人特别沒趣。”師延煜不太高興地說。
肖折釉從惋惜的情緒裏退出來,不解地看向師延煜。師延煜站起來,他理了理衣衫前擺,看向肖折釉,煩躁地說:“本王今日過來是打算給你講故事聽的。走來這一路連草稿都已想好,等着你被本王的故事震驚。結果本王隻說了一句,你居然猜出來了?猜出
來就猜出來呗,還是這副平平淡淡的表情。忒沒勁了!”
師延煜越說越氣,說完轉身就大步往外走。他走了大概七八步,忽然又折回來,抱起石桌上先前選好的那瓶插花,雄赳赳氣昂昂地往外走。
等到他走遠了,綠果兒才小聲問:“夫人,王爺怎麽了?”“犯病了。”肖折釉轉身進屋,她還不忘讓綠果兒将石桌上的幾瓶收進屋中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