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折釉忽然發覺她對沈不覆的感情與盛雁溪相比,着實淺了不少。她做不到如盛雁溪這般弄得一身狼狽隻爲心上人傾心之人的一個名牌。
肖折釉恐怕一輩子都做不到如盛雁溪這般卑微而癡情地對待沈不覆。
盛雁溪臉上的表情有些微尴尬,她收了手,将傷痕累累的手藏在袖子裏。
盛雁溪看向肖折釉,勉強扯出笑來,說道:“其實應該跟你說聲道歉的,幾次一時沖動對你說了很過分的話……”
她又笑了一下,說:“其實你挺好的……我、我祝福你和霍玄……”
盛雁溪眼中有淚,她努力将眼中的氤氲濕意壓下去,強自鎮定地說:“好像也沒什麽别的話要說了……本來想拜托你幫我好好照顧霍玄,可是又覺得我根本沒資格說這個話……就這樣吧……告辭了……”
“我會的……”瞧着盛雁溪神情不太對,肖折釉忍不住答應下來。
盛雁溪釋然地笑了,她點了一下頭,往外走,她的腳步很輕,身子也很輕。
她一直走到院中,又回首四處張望,可是終究沒看見她想見到的人。落寞和絕望的神情在她眼中逐漸湧出。凄然一笑過後,她轉身離去,倉皇而逃。
直到盛雁溪走了,肖折釉還立在原地,望着她離開的方向。許久之後,肖折釉擡手,輕輕摩挲着“阿楠”這個名字。
一旁的煙升輕歎了一聲,說:“不知道這個阿楠到底有多好才讓将軍記了這麽多年……”
“你也知道阿楠啊……”肖折釉低聲說。
煙升立刻想到肖折釉是現在的将軍夫人,自己那般提起阿楠實在不妥,她急忙說:“很多人覺得将軍寡情冷血,其實将軍是很重情義的人。夫人知道的,煙升本是先夫人身邊的人。”
這倒是第一次從煙升口中提起盛令瀾,肖折釉不由萬分好奇,她帶着幾分玩笑,問:“聽說先夫人是位公主,不知道是個怎樣的人?”
肖折釉藏着眼中幾分笑意,悄悄打量着煙升。
煙升臉上的表情一凝,說:“我們公主自然是天下最好的公主。”
肖折釉低着頭,微微翹起嘴角。“夫人。奴婢提起先夫人是想說将軍是個很重情義的人,先夫人去了以後,将軍不僅将他們早夭的女兒記上宗譜,更是在先夫人每年的祭日前去拜祭,每次拜祭都是一整日。對待并未相處過的先夫人尚且如
此,可見其多重情義或者說責任。”煙升稍稍停頓了一下,“所以……奴婢是希望夫人不要因爲那個不知道到底是什麽人的阿楠與将軍隔得那麽遠……”
外人不知,作爲貼身伺候的幾個侍女都很清楚沈不覆與肖折釉不過是場假夫妻。原本在霍府的時候,沈不覆每隔一段日子還會假裝在肖折釉房中宿一晚。可如今搬到将軍府,連假裝也不需要了。
沈不覆甚至也并不擔心那些看守的侍衛将這事禀告定元帝。
肖折釉瞧着眼前的煙升,忽然想到前世她即将嫁給沈不覆的時候,煙升也是這樣柔聲勸着她日後要和夫君好好相處。她總能用溫柔的聲音細細與她講道理。
肖折釉别開眼。
對面不相識大抵便是如此。其實能再遇煙升,肖折釉也應該滿足了。
她收起情緒,笑着問:“煙升,你早就到了出府嫁人的年紀,而且我聽說你的身契是在自己手中的,那爲何一定要留下來,而不是選擇嫁人呢?”煙升有些怅然地回憶了一會兒,說:“原本先夫人去的時候,将軍就把身契給了奴婢。那個時候本是要走的,可是先夫人走了以後啃啃就不吃不喝得病着,啃啃嬌貴又認人,别的奴婢不能近身。奴婢便想着留下來照顧啃啃。先夫人的骨肉沒能保下來,若是連啃啃都活不下來,他日去了陰間真真無顔面對先夫人……所以便留了下來,沒想到一眨眼這麽多年,奴婢也過了說親嫁人的年紀,便熄了出府的念頭……
”
煙升說到這裏忽然警醒,她說這麽多公主的事情與肖折釉聽做什麽?簡直是糊塗。
她急忙說:“奴婢去廚房看看,也不知道午膳準備得怎麽樣了。”
“好,你去吧。”肖折釉說。
一旁的绛葡兒問:“夫人,我們還不回去嗎?”
肖折釉握了握手中刻着阿楠名字的木牌,說:“先去将軍的書房。”
肖折釉一直坐在沈不覆書房裏的藤椅裏等着他回來。她晃了晃手中的木牌,目光落在“阿楠”兩個字上。雖然筆迹有些變化,可是肖折釉還是能認出來這兩個字是沈不覆刻的。
沈不覆半下午的時候才回來,他一回來就聽說盛雁溪今日來過,是肖折釉見了她,而且肖折釉現在在書房等着他,他便直接去了書房。
“盛雁溪來做什麽?”沈不覆問。
“公主殿下讓我把這個交給将軍。”肖折釉将握了大半日的木牌遞給沈不覆。
肖折釉拉着褪了色的平安扣,垂着的木牌輕輕搖晃。
望着木牌,沈不覆怔了怔,才伸手将它接過來。他指腹摸過阿楠的名字,記憶退回十七八年前。
那個時候他不過十三四歲,彼時定元帝還未登基,他也還未領兵,不過是王府中的一員侍衛。
那一年盛令瀾中了劇毒,先帝大怒宮中太醫無用,甚至重金搜尋民間神醫,一時間弄得沸沸揚揚。
他無意間從當年仍是郡主的盛雁溪口中得知虔安寺中有一棵樹可保平安,十分靈驗。他沒有什麽可以爲她做,甚至連見她一面都不能,他便隔着千萬重的宮牆爲盛令瀾祈福。
她是公主,公主名諱不可随意提及,更何況是刻下來,而他也不願意任何行爲擾她半分清譽。所以他隐了她的名諱,取了個音近的“阿楠”刻于祈願牌。乃至于日後,老太太催問的時候,他也用阿楠代之。
他想着今生總有一日對别人提起她時不用故意隐其名,他的确等到了那一日,不過美好太過短暫。一切都還沒來得及說,便徹底錯過了。
“小哥哥,我叫阿瀾,波瀾壯闊的瀾。你叫什麽?”她稚氣的奶音仿佛還在耳畔。
阿瀾,可是他卻沒有機會真正喊一次她的名字。一次都沒喊過。
“将軍?你又想阿楠姑娘想得走神了。”肖折釉藏着眼裏的黯淡,垂着眼睛,輕聲說。
沈不覆慢慢将思緒收起,他将祈願牌小心攏入袖中,問:“公主可還留了别的話?”
“有的。”肖折釉将盛雁溪的話叙述一遍,又将她狼狽的可憐樣子說了一遍。
沈不覆聽後許久未言。
“将軍,我總覺得雁溪公主今日哪裏不太對勁,是不是發生了什麽事情?”肖折釉問。
盛雁溪今年已過了三十歲,從豆蔻之年的情窦初開到如今,她将一個女子一生中最好的年華全托于對一個人的癡戀上。
肖折釉身爲女子,即使和盛雁溪喜歡的是同一個人,她還是忍不住爲盛雁溪難過、心疼,還有惋惜。
甚至有的時候,肖折釉都會對沈不覆的毫不動心而驚訝。
沈不覆略一思索,道:“應當是和親罷。”
“和親?”肖折釉驚了驚。
肖折釉上輩子身爲公主自然明白和親代表着什麽。即使是和平年代,和親公主也不過祈和的棋子。更别說如今盛國與周邊幾國的關系都很緊張。盛雁溪此時和親,恐怕兇多吉少……
肖折釉搖頭,說:“若是和平年代倒也罷了,如今敵國是存着吞掉盛國的念頭,此時和親又有何用?不過是送羊入虎口,平白犧牲女子罷了!”
肖折釉的聲音裏逐漸染上幾分憤懑。
沈不覆訝然地看了肖折釉一眼。肖折釉的氣憤慢慢散去,其實她明白身處其位的道理。别人隻道公主的尊榮,又有幾人可知尊榮背後所要承擔的東西。即使是前世的她,若是形勢所迫,無論是殉國捐軀亦或是穿上大紅的嫁衣遠嫁和親,
都是義不容辭之事。
不管是當初的她,還是如今的盛雁溪,誰都逃不掉。
肖折釉忽然很佩服定王妃,也就是師延煜的母妃,那個盛國唯一的女将軍,身爲公主的女将軍。
可惜巾帼命殒……
“将軍……”肖折釉想說什麽,最終還是什麽都沒說。她又能說什麽呢,事關一國,沈不覆又能做什麽?
一場又一場的暴雨之後塌的不僅是寺廟、民宅,還有行宮。
尚未完全修建完畢的行宮不僅塌了,塌的還是龍頭所在之地。
一時之間謠言四起,道定元帝奢靡成性,不顧國之萬安,非要勞民傷财修建占據大半蘇芮州的行宮。這接連不斷的暴雨,恰好将龍頭倒在沖塌,正是天降異象,已是警醒。
“陛下,會不會問題出在行宮修建的材料上?”左相站出來。
大殿一時寂靜無聲,皆不敢接話。
這行宮修建之事一直是由沈不覆負責。
定元帝沉吟片刻,指向大殿中的一員官員,道:“當初霍玄出征的時日,行宮修建之事是由你來負責,你可知道?”“陛下!”被點了名字的大臣急忙出列伏跪于地,“當初霍将軍出征前已将修建之事安排妥當。臣不過是按照他留下的圖紙、工期來監管而已。至于那些材料一些是霍将軍未走前留下的,一些是臣在職時親自
采買。臣敢用項上人頭來擔保,材料絕對沒有問題!”
定元帝擺擺手,顯然是不愛聽這些。
這幾日他幾乎沒有睡過好覺,心中所憂之事一樁樁一件件堆在一起,壓得他喘不過氣。
他覺得他需要把事情一件一件捋清楚。
國中不睦,鄰國必侵。
定元帝覺得如今最爲首要之事便是安内。他吩咐幾位大臣快馬加鞭趕往災情嚴重之地,又吩咐左相親自去蘇芮州安民心。
“拟旨,召袁頃捍回皇朝。”定元帝終于下定決心。
大殿中臣子難掩心中驚訝,定元帝終于下定決心将袁頃悍召回以取代霍玄了……
将軍府中,肖折釉正給沈不覆念陶陶送進來的信。
陶陶的會試居然考上了,真的成了貢士!
不過因爲今年國中局勢的緣故今年的殿試卻取消了。肖折釉稍微有些惋惜,可是陶陶卻很樂觀。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就是他考中了貢士也占了很大的運氣成分,若是直接再去參加殿試,恐怕要原形畢露而落榜。如今殿試無限期地往後推遲,他倒是可以利用
這段時間好好讀書,做更多的準備。
沈不覆點點頭,道:“這孩子比以前想的多,長大了些。”
聽沈不覆誇贊陶陶,肖折釉心裏不由多了幾分歡喜。大概就是子女被誇贊後,身爲母親的那種由衷喜悅。
“将軍!”歸刀迅速閃身進來。他本來就時刻冷着的臉更加冰冷。
“何事?”沈不覆問。
歸刀并沒有顧忌肖折釉在這裏,直接禀告:“陛下下旨召回袁頃悍。”
沈不覆略略驚訝之後又釋然。
袁頃悍這個人很有将才,當初同沈不覆一同爲定元帝手中勇往直前的刀。彼時沈不覆曾多次與他同作戰,一前一後成爲盛國一等一的武将。
可惜這個人好酒貪杯而且好女色。
後來更是酒後調戲貴妃,惹得定元帝大怒,被定元帝發配邊疆之地。已經十多年沒有回明定城了。
若這個人回來朝中,憑借他領軍作戰之力,的确可以幫定元帝抵禦外敵多時。
“對了……”歸刀頓了一下,“七日後,雁溪公主将會啓程離開盛國,遠嫁武黃。”
“竟是武黃。”沈不覆略一思索,已将定元帝的用意猜到。可惜定元帝的算盤打得不夠準,這次恐怕憑白犧牲掉一位公主。
想到盛雁溪,沈不覆皺了下眉。
沈不覆揮揮手讓歸刀退下,然後對肖折釉說:“我們剛剛說到哪兒了?”
肖折釉沒回話。
沈不覆詫異地看向肖折釉,卻見肖折釉的臉色不是很好。
“折釉?”沈不覆喊她一聲。
肖折釉眼睫顫了一下,回過神來。
袁頃悍嗎?
肖折釉知道這個人,這個人算是她的姐夫。
五姐夫。
袁頃悍要回來了,她的五姐也要回來了吧。
當初定元帝住進宮中,匆匆将宮中幾位未出嫁的先帝公主同時賜婚給他的手下。其中五公主就賜婚給了袁頃悍。
宮中兄弟姐妹情義淡薄,而五公主卻是肖折釉幼時的玩伴。可是可惜幼時再過無憂歡愉的相處,也抵不過宮鬥的血腥殘暴。
随着五公主母妃被盛令瀾的母後賜死,随着五公主将盛令瀾年幼的胞弟推入枯井……
誰還能記得那些幼時的閨中情呢?
五公主雙手鮮血,盛令瀾又何嘗不是?
肖折釉曾覺得前世父母兄弟皆不在了,她有了新的家人就應該抛開過去,以肖折釉的身份好好生活下去。以肖折釉的身份活下去沒什麽不好,再也不用如前世時那般累,不用再殺人。
公主,多尊貴的身份。穿着最光鮮亮麗的華服站在高處受萬人朝拜。可是背後呢?織繭爲陷、步步爲營。
宮中那種生活,一個不小心就是萬劫不複。“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說來輕巧,其實沒有什麽比自保更難。
爲了所謂的自保爲了活下去爲了身後的家族,隻能抛開純善。這是盛令瀾一直都懂的道理,她也那麽做的。
這一生雖吃了這麽多苦,日子卻過得簡單純粹。再也不用每吃一口東西之前先試毒,也不用費盡心思以命爲铒……
可是,肖折釉忽然發現她與那個過去根本抛不開。無論是再遇霍玄、再回明定城,還是其他。那個隔着萬水千山的前世,好像一直都很近。
她是肖折釉,可也是盛令瀾。
盛雁溪啓程的前一日,她又來了将軍府。
沈不覆做了個“請”的手勢,道:“坐。”
盛雁溪在沈不覆對面坐下來,沈不覆爲她斟了一盞茶。
盛雁溪抿了一口茶,茶水的苦澀之感從她唇舌之間蔓延開。其實她一點都不喜歡喝茶,不喜歡茶的口感。可是沈不覆喜歡,還喜歡味道偏苦的茶,她便也開始喝,而且還要假裝自己很喜歡喝。
盛雁溪将茶盞在手中轉了轉,她擡起頭望着他,問:“霍玄,你能陪我下一盤棋嗎?”
她讪讪一笑,說:“以前看見你和别人下棋好羨慕,連下人都羨慕……”
眼睛又有些濕,可是盛雁溪舍不得别開眼。因爲她知道過了今日,她也見不到他了。
棋盤擺上來,沈不覆看了一眼盛雁溪的手,她的手指纏着雪白的紗布,翻動瓦礫時傷到的指尖兒還沒有好。
兩個人安靜地下棋,誰都沒有說話。盛雁溪的棋技不算很好,沈不覆幾次讓着她,将這一盤棋的時間拖延下去。
可終有分别時。
盛雁溪起身,笑着說:“昨日我求了父皇不可傷你性命。這……好像是我唯一能爲你做的了。不過……我離開以後也不知道父皇會不會真的能守信……”
她忍着眼裏的淚,仰着頭深深望着沈不覆,問:“其實你能保護好自己是不是?”
“一定能的……我、我走了……”盛雁溪踉跄向後退了一步,轉身之前目光一直凝在沈不覆的臉上,一瞬都不肯移開。
她狠狠心轉身,提着裙角小跑,卻又在跑了沒多久後折返回來。她站在沈不覆面前,哭着問:“霍玄,你能抱我一次嗎?就一次……”
沈不覆立在那裏沒有動。
“就一次就好……”
盛雁溪淚如雨下。哪裏還有什麽身爲公主的驕傲,自将他裝進心中時,她便已矮在泥土裏。她伸出手來,想要去拉沈不覆的袖子,可是她的手剛剛擡起來,又動作緩慢而僵硬地放下來。
都是最後一次相見了,何必再惹他嫌呢……
可是她還是忍不住擡起頭,用淚眼望着他:“真的不行嗎?哪怕無關情愛……”
沈不覆向後退了一步,他别開眼不去看盛雁溪這個樣子,說:“武黃國的皇帝爲人不錯。”
盛雁溪一下子笑出來。她點點頭,慢慢轉過身。其實她應該知道的,這個男人的心腸是有多冷多硬。
“公主。”沈不覆又叫住她。
盛雁溪腳步一頓,驚喜地轉過身去。
“多謝公主這些年的厚愛,前路迢迢,就此别過,山高水遠,望公主一切珍重。”沈不覆微微阖了眼,鄭重行了一禮。
“謝謝……謝謝你的祝福……”盛雁溪笑,絕望的、悲痛的、不舍的,卻又摻雜了一絲滿足。哪怕是他的一聲訣别祝福,都能讓她覺得滿足。
盛雁溪已經離開了,沈不覆負手立于院中,望着遠處陰沉沉的天際。
武黃國的皇帝的确算明君,可已過半年之歲。如今形勢之下,盛雁溪此時和親前景必不樂觀。
沈不覆能不能救下她?
能。
可是他選擇不救。
如果他在這個時候選擇救下她,會毀了他十餘年的謀劃。爲了她破壞他的複仇計劃?沈不覆的回答是否定的。
更何況她是定元帝的女兒。
沈不覆将袖中阿楠的祈願牌取出,提着褪了色的紅繩,輕輕搖晃。方形的木牌搖搖晃晃,阿楠的名字也跟着搖晃起來。自她們母女兩個走的那一刻起,他活着就是爲了複仇。